【宣化五年的北京，有一个雨水丰沛的春天。我很难评判这是否源自于更名昆明湖的功劳，一连四五天，雨来一阵儿，歇一阵儿。春天的雨，头重脚轻，乌泱泱的来，热闹不过一会儿，很快便消弭了。乾清门的地砖，仍淤积着微小的水坑，同僚们很快地踩过，无人在意；然而远在千里之外，水坑得以汇聚，扩大，再至惊天之势。我此时还不能深刻地理解，地域如何能带来的天壤之别的灾祸。水灾和疫情，不过是奏折上冰冷的、生硬的几个名词，它们背后触目惊心的众生浮绘像，即将等着我，我却浑然不觉；与三哥一道外走，一边说道。】
淮河流域的洪涝，与黄泛区类似，上游一旦丰沛多雨，下流必定遭殃。去年大旱，今年物极必反，唉，不知安徽要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却见沈侍卫亦在不远处停步，我与他招呼道。】沈大人，怕是要与我们一道去趟安徽了。

【我非文臣，却也知晓他们的眉峰一聚，便至少会有一地挨了天火的咆哮或水神的叱责，若不关水火，便是地方的神庙没镇住魑魅魍魉，他们图财图命，要给这清朗乾坤里注一把浊气】
【于是文臣们的脊骨像松枝，自己先盘了根结，是非又不甚明朗了】
【是以不管是闽浙还是两江，我都无意去探察微毫，毕竟这不等于同于识文辨义，我是持着刀刃，却又不允我轻易用刃芒去晃谁的眼，更不必说取谁性命】
【金殿外弥散着贤臣之谋，和着铜鹤吐的沉香】下官倒是画过安徽的舆地图，我一介武人，只知安徽地势复杂，有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也有沿江洼地，山岗纵横之处，除非天意是一个不匀称的盆，将雨水分得仔细。
可我们武人若是去了地方，屯田修堤还行，别的便是给王爷添乱了。

【乾清门外的御路石，教这一场雨洗涮了个干净，京畿倒是甘霖得降，却不晓迢遥千里外的泗州，是否已然转遭大难。面上原就苦心焦思的神情，为着诏旨颁下的赈灾谕令而愁容更甚，待索伦图为生民而喟，也心疚得很】
谁说不是，我只怕而今要教我们挂心的，不只是水患这一桩麻烦事。须知往年大旱之后必有蝗灾，涝难之余则生大疫，地方上情势越糟，就越容易教有心人趁乱滋事，若单就是派我们去赈济灾情、与民休养生息，那倒轻巧了。
【心下已明镜儿般的斟酌出一二，一时仰观穹顶】老天爷不容情啊，劈头盖脸一遭洪涝砸下来，却不知牵着多少黎氓百姓的薄命呢。
【说话间观得似已祗候许久的臣下，阔步上前恰闻此话】
这说得是什么话，你可是朝廷的武榜眼，今遭南下泗州，倘使我们兄弟生了什么差池，可还指望着你呢。额勒珲小命悬之，且劳沈大人多挂心矣。

【请记住现下三个谈笑风生的年轻人罢。我不是悲观主义分子，尚不能真切体味洪涝、疫情、地陷背后的杂芜绝望之境。人总是太过自以为是，非得身临其境，才可幡然醒悟，于自然面前，人实在太过卑微，几近到不作数了。我们眼下的慈悲怜悯，只是年轻人的一种情愫，它足够天真，也足够迟钝，带着冥冥里高高在上的一点儿优越。然而这优越却是敦厚的，不伤天害理，只是引人发笑，刺儿也只肯往里长，扎埋进血肉，纹出一个悲天悯人的、不自量力的救世图腾。】
【是的，还请这个春天多停一会儿，给我足够多的时间去记忆。例如三哥与我感叹时皱起的眉头，它的忧虑，根源尚在千里之外，目前不过是一团天上投下的云翳，风可吹散，雨可洗涮的；又比如沈榜眼的带有玩笑兴致的自嘲，它不过是游刃有余的体现。我们即将领略长痛、背叛、伤病与无奈，但在此之前，请让我们再纯粹地快活一会儿吧。】
听三哥如此说来，此行甚险——【我有学有样，也装腔作势地对小沈一拱手，笑道。】沈大人，毋要「顾雍失英」才是。时间甚紧，咱们当何时出行？

【上苍是偏爱泗州一域，还是在数万年前便弃了它？临近的闽省是兵家不争之地，而皖地多难，常接引天地间的雷霆之怒，五风十雨自是难求，即便一场雨救了东山，又要累得西山成涝】
【而此域又有“钟灵毓秀”之称，是了，山水不震怒时，它就是一幅画，由此又成了人文荟萃的佳地。我对置于皖地的泗州并不向往，也不想看看千年前的古战场，抑或是先贤遗迹，它只是一座城，现在正回荡着哀声的城】
【我观雍王，不知他从一方澄净的天幕里，如何就看到了困厄】下官已不是你府上的护卫，王爷自己又不是没有佩剑，兵来将挡，他们该惧你才是。
【慈萱若在侧，定不允我临行前去论他日危局。而英王晏然自若，也辗然向人】王爷，雍郡王胡说的，去岁生辰时太后赐了一把短匕，被我额娘放在佛龛前供着了，我观此物甚好，应是能讨个吉祥安康，我把它带着。况且，前日还有一批进贡，不知是什么好马，模样甚为凶悍，二位王爷若开了口，一定会得御赏。

【将黎氓们的境遇恫瘝一体、比之自身，之于金龙和玺下的帝裔们，尚有些许难求。我也料想举凡登临泗州，哥几个就再难有这样胡吹海侃、谈天论地的好逸致了，以是将索伦图照葫芦画瓢的说辞听罢，正容亢色中也舒展出几分窃笑，却道】
旨意已下，我看事不宜迟，我等早到泗州一日，皖地局势或可更好掌控一些。倘两位毋有异议，不妨今日回府整装行囊，明日巳时一道南下。
【概因我鲜有甚么惦念，现下指麾也说得仓卒。确然无意留予他等戚戚握别的罅隙，更于心下笃定，这二人毋有回绝的余地，遂只打谅着沈观陵，斟酌起这话中推诿，似信非信地一笑】
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颇有点——，窑子里一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王八德行。
【话虽如此，却也不舍得啐他一句犊子，扮作煞为寒心地负身背手，凄凄目光转向别处】罢，你自去珍视你的短匕宝马，我这一遭倘若真就交代了，那也该是我的命。

走的这样急？也好，安徽路途遥远，又值多雨之季，只怕路不好走。三哥——我想，咱们还得多带一位大人去才是。【正要开口，迎面来一位打招呼的吏部主事，我们难免寒暄几句，这才继续道。】请太医院的张太医同行，只怕当地时疫，有备无患了。
【我几近生出一个错觉：应当快快离开，让雍王和雍王侍卫聊一聊他们的神骏的马，锋锐的匕首，或者所谓巧妙的「关照」。一时他二人说笑，我只心里盘算，泗州太远，好在能留一个晚上筹备与告别。额涅那里不必亲自去了，请吉勒更甘与我打个招呼即可，我是外出的常客了，她却总能在每次分别之际整理出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嘱托。又想一事，与沈小将军笑道。】
沈大人相上了什么好马？三哥不去讨也就罢了，二哥竟也不知，那就我来要，兹要你开口——正巧，待今晚回府，我有一事要请大人代劳。

下官是得了几副罕见的鞍具，他们说那匠人疯了，不嵌金玉宝石，偏偏要设机关。雍郡王已将凶厄念了数遭，我即便不欲入耳，也当将南下事谋得周全一些，比如有了好鞍，也要打好马的主意了。
【天下太平久矣，贵胄修建闳宇崇楼，户户皆侯服玉食，缀了华光的宝鞍可值千金，或是另辟蹊径，巧设机关成趣，也能得贵者青眼。而此批鞍具取材乌金，生刺，若是骑兵遇险，此鞍也能发连珠箭，我是被这等玉石俱焚的胆气所撼】
【若是翌日巳时便离京，我想城门前的几株柳树都倦着未醒，又如何去连襟的肃王府道别，心里正有所计议，英郡王有何事是我能代劳的】您说便是——
【我尚能与英王寒暄，可三阿哥像一头驴，他就卯在了护佑一事上，我欲敲一敲他的脑子，可还要在英王面前让他持着兄长谦恭温和的身份，睨视他一眼】临行前可未雨绸缪，但不能请灾星来，冲龄稚儿都懂，下官即刻去请平安符箓，给咱们雍王殿下多挂几个，您快把方才胡说的都收回去。

【譬如沈观陵这般，十回繁难却能有九遭神情炳焕的能耐，就算再予我十数载光景，怕也修炼不得一两分。接来横睨的一记目刀，也就势略一抬颚，迎锋对上这未经困厄潦倒、不晓痛深创钜的意气，分毫不肯饶他这话】
什么叫请灾星，我这是让你两个先有个心里准备，你现下说得高兴，可别到时候甫一到了泗州，打城里左右一瞧，诶，双双傻眼。那咱这差事还办不办了？
【冲他道尽辩舌的说辞，转首再同英王一笑，话锋一调揶揄似的】
索伦图，你就多体谅一些，毕竟朝中谁人不知，这沈家的小郎君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这不，现下连我居安思危都不许了。
【侃罢再称】我看，你稀罕什么鞍套自去讨要就是，真要说起皇父那的情面，沈卿何时比我们兄弟少过。我就不用了，我惯骑的那匹绝地一向脾气大，又不好摆弄，什么好鞍好辔都降不住它，我索性就不触这霉头了。

我应该在车底，为什么在这里

劳烦沈大人差公主府里的家仆，替我给沈八格格捎个口信——
【我光明磊落地请小沈将军做个传话，概因与沈府的婚约已定，实在不算甚么尚需遮掩的机密纲要。待他二人稍停须臾，一致等我完整这个「有劳」，我才后知后觉地一顿，一挠脑后勺，再笑道。】嗐，好像也无特别可讲，不过八个字：请她等我，一切如旧，就这么着吧！
【很快地换过话头，再补充道。】三哥，咱们还有一事需要斟酌。

英王殿下想必不听曲，不是有一句“情书亲自修，教他把天机休泄漏”。
【实则我也不听曲，公主府的戏台一载里要空置八个月，只有在我准备科考时，他们请来了唱《定军山》的戏班子，我记得黄忠鼓噪而不攻，待夏侯放松戒备方发兵，自此魏军失帅。可扮演黄忠的老生卸了行头，哼的却是关汉卿的《救风尘》】
【运筹谋画自不可省，即便是灾星请来了，也正好试试锋芒】也罢，此事我同军需处的人商榷，无非是两种可能，好鞍利了战局，工匠生了反骨。

【我一门心思挂碍着泗州罹患，膺内更甚存了寸寸苦心焦思，此际眉山下愁云惨雾、揪心扒肝，恨不能插翅窜向江淮大地，已然糟心得很。孰料一腔秉直从公的话茬，一不留神倒教他俩个扯得没边儿，登时就连连皱眉，截留这半截跑偏的诨话】
哎哎哎！我说两位爷，这可是乾清门，咱搁这儿谈公事呢？你们这扯得哪门子亲呐，你——
【一抬下颔，指向老五】要惦记媳妇儿，自个登门问候去，凭白劳累我的伴读做什么。还有你，
【也不肯饶让这个，待语辞中掺杂的利锋一转，立时对上轻佻说曲的沈观陵，便就换回畴昔惯常念经的三爷了。我“讥诮”地说嘴】一看这平日里曲子没少听啊，怎么，是侍卫处不够忙，还是泗州的差事不着急？
【闷拳一通乱舞，始才再向索伦图】斟酌何事，你且说罢。

哎，还得是我「自食其力」了。
【对于三哥的「大煞风景」，我一向见怪不怪，据哈丰阿的有效情报显示，雍王一向不与格格小姐们说笑，于恋爱上还是个新兵。我一听沈小将军的戏文引据，便知也是过来人，玩笑话一笑就过。天终于放晴，云却聚集很多，只怕晚点时候还要落雨，我与他们说道。】
我想，当地官吏如何，是否有分派系，加之应灾经验，处事才能，只怕还要往吏部走一趟，向李可为（考功司负责安徽两淮的老油条）请教请教。时间太紧，不如咱们分头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