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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本明
海上寥落的不只是星子和浪花,他想。步上甲板时他已换好一身洋服,中文为浆洗得笔挺的白衬衫、绒料暗绣的外套用词「正装」,但他执拗、预备要用「西服」形容他为她改换的一身皮囊。
风速十二节。他用尚留有肩胛余温卝的羊毛藏青外套迎接她,温暖要笼罩她、而他规行矩步地抽身,首先还要说抱歉、是隐匿于她来说锋芒的汉话:我想你也许并不想见到我,是我强求;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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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英
发照旧束成一个尾贴在后颈,甲板风劲,吹得发梢并不安生,如碎萍飘摇。而她真如一株浮萍,立于黑夜的海上,仍思索“自身之倒影”,却在掖去鬓角碎发时醒卝悟:譬喻是危险的。
夜晚海风亦是有些寒的,浮萍或也该有荷叶挡雨罢?此刻带有温热的衣衫覆罩于肩头,她张惶地回身,未料得是张本,以是这片叶裹在身上时,似又带些荆棘。而她转身看定时,发觉他换下了和服而以西服与她面会,再佐以温和的汉文,如有针毡之感渐渐消退。
“没关系的张本先生,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浮萍又向叶的庇护下游走几分,她霎时警觉:譬喻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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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本明
:说不上是什么「事」。他回答她时连眉目被本应与他无涉的愧疚纠缠,又被深黑的夜覆下、笼罩,轻轻卷翘小心的一角,他覆有薄茧的指端便指向他们共享的穹顶:空寂的夜、寥远的星,他齿关放任思绪、又捧出一个小心的愿望:只是想和你分享今夜的星。
张本曾经在理学部的课堂做一个透卝明人;或说得好听些,「旁听生」。在那里无人问津他名姓,教授的花名册上查无此人,他于是能自在遨游于波谱、引力与电荷之中,知觉了解只有泰半,他也想把追忆讲给她听:星光凭光速飞掠、令人叹服的近三十万千米每秒,比白驹过隙还要狡猾;稍一眨眼,也许便再也抓不住了。
他向虚空伸出手去,仿佛连命运都能抓握;侧目时他向她微笑、饱浸无法脱口的悲哀:……而我不想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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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英
她从前是很爱看夜空繁星的,同挚友打秋千,要竞高低,她总扬得如展翅的雀鸟,则高利便如羽翼,扑闪着向星子飞去,挚友问:敏文,我们以后会飞上天去捉星星么?
而挚友或早已化作天际一颗星了,这也仅是她的猜测。张本以理学阐释星芒之珍贵,她不懂,但更不懂他赏星之邀。衣衫携来的暖意似被伪饰的毒药,冷风令她分外清卝醒,击散由譬喻构出的幻想,然而两者交卝缠拉扯不歇,故也不愿再栖身于此,轻柔又果决地卸下荷叶,予他回应。
“繁星熠熠,确是美景,多谢先生相邀,可我觉得那一轮月,或许还是故乡的更为澄澈些。”
所以她不再爱看星空。羊毛外套理得妥帖,再递至人眼前,没忍住前日藏于心中的疑惑。
“我很好奇,您是怎样看我的?”
话锋磨得更利些,却也不足以伤人。
“您真的懂得吗?”
前日我平宁下的颤卝抖、背过身去的那一滴泪,您真的懂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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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本明
他没能捉握住星光,三十万千米每秒的速度近于无法挽留;当年凭伽利略划时代的追寻亦无从计算,他这一次试探的斗胆、就理所当然地落空。
张本几乎要被星光诱卝惑,他游走的一分神思用来辨听她的宣卝言:「那一轮月,是故乡更为澄澈」。他如何能否认呢?游轮将向日本海告别,他再次放任自己从某种牢卝笼中越出小心一步:那么你曾经是幸卝运的。在家乡时,我没有仰望星月的机会。
那时他的低首演变成如今的躬礼,似是一脉相承、烙入骨血的某种宿命。他吐息一深浓、下定了交付的决心:——但日之丸旗遮蔽了故乡的星与月,即使以光速也无从逃脱。素英、…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如有冒犯,我会立即向你道歉。我刚刚入读大学时有教授讲说:「日本与朝卝鲜有相近的血脉,我们共享一个精神的母亲、曾在宗主国的座下为谁才是最得宠的孩子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有母亲荫蔽的时代结束了;大难临头各自飞,霞关想卝做把兄弟姐妹从巢中推去的猛禽、乃至于占据母亲曾经的领地,但我与霞关无涉,我——
他艰难踯躅,唯恐吐露太多、剖开一片不能现于人前的心意。张本双手去接她递还的外套,仿佛是迎接她果决斩断两人间强求来的些毫、比光还孱弱的联卝系,他眼中深浓翻涌、终于斟酌说尽:我想要撑起一片保护的羽翼。
他小心翼翼地勉力体察她的心情:非经此故国沦卝丧的刻骨铭心,我不敢自称懂得。但是素英…这里太冷、客居的异乡也只有友善的温度。张本想起伊藤死时皇姑屯冲天的火光、想起《朝日新闻》上浓妆艳抹后对朝仍冷峻果决的政卝策仍浇熄不灭的赤忱、又想起她学会坚韧的眼。于是他答、收一手点上唇前作噤声状,后话也轻细地拂入海风:但我也有所懂得:你会回到故乡、金达莱盛开的故乡。现在,风速十二节、日本海的耳畔全是风浪;这一个愿景和承诺,是我现在能告诉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