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云不乏风花雪月。
自打楚楚打点此处伊始，原本空荡荡的庭院中，也能看到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她于院中栽着好些花，连着那空闲着的博古架也一并摆满花草。春光落入此处时，一轮淡金色光斜握在屋院各处红翡上，煞是好看。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我醒来时并未看到楚楚在跟前侍奉，只想着她是否又去了哪里寻新的花草来。她总是如此，对打理花木兴致不减，要胜过去细数那些寻常人家不常见的美酒佳酿。想到此处，只从堂屋内走向院中，本意是瞧瞧那些花开得好不好，可刚步入廷中便愣住了。
枇杷树亭亭如盖，蔽下大片乘凉处，恰好挡在那张有些古朴的石桌石椅边，翠色绵延，古朴自然。可自打我搬入九重云后，这株枇杷树便早已被遗忘在旧院中。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
“……楚楚？”我原以为是她不知何时悄悄移栽而来，但我不可能毫不知情。好似有什么不同，又好似什么都未变化。便蹙着眉想唤她过来，却怎的也不见人。

庭花影下，溪溶风暖，片片落红承波旋流，淑景怡然——今天是个好日子。
目光落在迢迢云水相接处，那里浮动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我忆起从前在卖花声煞的日子，那年仲夏，蝉声迭迭，从半透明的烟纱映入春榻，那时的金钟还不是拂云洛神，亦不是梦池大姬，她只是一个每天只顾插花送茶的小丫头，喜欢一个人躺在凉席上吃西瓜扇扇子，因为那一年，有一位客人送给她很多把扇子。
想到此，我不由轻轻笑开，这个人实在有趣，每日都会来卖花声煞，点卯似的，而每次身上都会带一把扇子，那时我竟以为他是开扇子铺的，直到后来，他说要上京赶考去，又留下一把扇子便走了……
“姑娘，酒取出来了！”
清脆的一声唤，我才敛思回神，瞧见梨训怀里抱着那坛百花酒，眸色便明亮了起来。我从亭间石椅起身，拿着一块巾帕小心地拭去了坛外的一层泥土，这是当年与他一齐埋在树下的，并相约等他归来那日，要一道启了，花前共酌。
“走吧，去校书人那儿——”
枇杷花下校书人，我仍旧记得那一日，看着他的轩室落成，心里有多高兴，还特意为人描了一幅丹青挂在墙上。
梨训在身后跟着，我脚步轻快，提罗裙行过矮槛，拂起星星点点的花屑香尘，抬眼正巧见他站在庭间，数年不见，他似乎一点都未变，便兴奋地朝人摆摆手，清音唤道。
“李！歌！尔！你终于肯回来啦！”

熟悉的呼唤自不远处传来，猛然抬首，正对上她从未变过的那双眼睛。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从初次见面时起，便清亮着、温柔着伴我度过那段漫长虚无的眼睛。
“……小唯？”
可她唤我的名字，却那样陌生。时日一长，好似连我也忘了自己真正姓甚名谁。此处不是凌烟阁，而是清浊馆，我身边亦只有小流萤一人，并无萱草甄楚楚。她懵然望着我时，还傻傻问了一句是不是我给她起的新名字。
“不对……好像不太对。”
我应当在九重云，而不在此处。这儿早就翻新过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日子——己亥年葭月十四，我新晋嵇阮共游，从此世间再无李歌尔，亦无校书人，只有身居九重云中的鹤仙。
见她走得近了，确认这确实是我记忆中认识的小唯，下意识便抓住她的手，蹙眉对望，我从她眼中看到些许迷茫，犹豫良久才试探着问。
“你……在喊谁？”

“妾在喊你呀，李歌尔。”
他问着些奇奇怪怪的话儿，我亦要笑，这人莫非是失忆了不成，瞧着也不像呀，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不管是不是，先恼了他再说，我可不能占了下风。
“哦——妾知道了，想必是李公子已高中状元，如今是文曲下凡，便不再把妾当知己了——”
原也就在恼他一去数年，连个音信也无，多半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我也不算冤了他。
我暗暗瞪了他一眼，柳眉微扬，温唇一勾清了清细嗓，着意退开了两步，才将两只柔荑一叠，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来，颔首给人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
“民女戚小唯见过李大人，李大人您要喝茶吗？还是吃酒啊？呀，妾怕是忘了，李大人如今飞黄腾达，哪里又瞧得上这烟花柳巷里的粗茶薄酒呢？”
言罢，一抬手，示意身后的梨训将百花酒抱得远一些，又凤眸睨去，转首不欲理人。
“哼。”

新晋状元，李大人……字字句句怎的都是如此陌生？可我知道她喊的是我，或许时至今日，只有她还知道我究竟是谁。即便更名换姓，可我于她而言，终究是真实的，不曾虚假过。
左右这样站着不是事儿，听她的语气，若是再这样僵持下去，恐怕日后非要惦念着今日的事记个小本本才是。想到此处，便招呼着流萤洒扫枇杷树下石桌石凳，自个儿亲自迎上去将她揽入怀中。
“好好好，是我不好。你瞧着，或许是昏睡了一日头脑不清醒，小唯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带至桌边共同落座。绿叶挡了暑气，树下好乘凉属实不假。握住柔荑轻轻分开贴在两颊，软了心做楚楚可怜状。
“哪儿敢呢？即便是成了金銮殿的座上宾，也不能忘记吾友小唯日夜相伴的点点滴滴不是？嗯？饶了我吧，小唯。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