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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沈星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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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爷扯断绳子,撒手扔出去,牌子落到垃圾堆里,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奇怪,明明是一样东西,怎么落到地上就不见了呢?缪爷是因为想起儿子缪三经常嘱咐他说,出门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在那个地方做上记号他才把它扔出去的,可是,没想到当它掉进垃圾堆时,竟那么快就和它们融为了一体,真是奇怪。 
  缪爷等到七十三岁才发现,现在的世界和过去年青的时候比起来可是大不相同了,比如,时间走得比较快,而且,已经快到无法记录的地步。 
  缪爷口袋里有一本破手抄,十年前他就开始养成随时将身边发生的重要事情记录在案的习惯,缪爷觉得自己不会是那种活得很长的人,所以他要尽可能将看到、听到的一切写下来,以便寿终正寝的时候证明自己的确脚踏实地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可是,就在前几年,他开始回忆不起来五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当他拿起笔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他要记的东西是到底什么。可是,缪爷觉得他的任何一个动作从开始到结束都和先前的速度分毫不差,所以一定是时间走到了他的前面,换个严格点的说法那就是他被时间抛弃了。 
  “早上8:30分,在人民广场近黄陂北路的第一个垃圾筒旁边扔下牌子做记号。” 
  缪爷仔细将揉成草纸似的小本摊压整齐,握着孙女丢弃的一截铅笔头,歪歪扭扭地在空白的扉页中写道,确认自己只要看到这行字就能找到这里之后,便把它对折重新放回口袋里,这时,缪爷悬空的手腕忽然哆嗦起来,他惊讶地对着右手看了一会儿,直到它停止抖动。 
  这是不久前出现在缪爷身上的新状况,不过他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提起,他觉得那是所有象他这样年龄的人迟早要发生的状况,不必大惊小怪。缪爷要做一个干净的老人,这是他从中年起就一直努力的方向,安静稳重,不讨人嫌,自食其力,不给小辈添麻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缪三和媳妇的脸上还是经常布满忧心忡忡的阴云,让他原本挺乐观的心境冷不丁就跌入某种未知的谜团里,无所适从。 
  “三子,阿爸老糊涂做错了事,你可要讲出来,搁在心里我怎么改呢?”缪爷不止一次对儿子讲,可缪三总是若无其事地用结实的手掌轻拍他的背回答说:“没有那样的事,阿爸你想多了。”儿子的手是可以做出无数精美糕点的手,虽然粗糙,还带着永远洗不掉的油腻味,但是放在缪爷弓曲的驼背上依然能散发出固有的温存,紧绷的脊椎寥寥几下就松弛开来,只是,儿媳眉尖的郁闷却迟迟褪散不尽。 
  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让他们变得如此焦虑不安呢?缪爷心知肚明,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早上,他打算要外出走走之前,呆呆地在孙女缪晓晓的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他是真的在反省,尤其是看见隔夜的泪珠还粘在孙女脸上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相信昨天下午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他干的。 
  昨天,缪爷的孙女晓晓一见缪三进门就拦住他:“爸爸,爷爷又偷我的铅笔盒去装虫子,已经第三回了,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嘛!” 
  缪爷亲眼看见缪三熟练地从他床底下的痰盂后面找出晓晓的铅笔盒,连他自己都不晓得那只盒子是什么时候、被谁摆在那里的,儿子却好象早就了如指掌似的,这种感觉让他有些害怕。缪三走出去,把铅笔盒里腐烂的小虫尸体抖搂干净,然后用水反复冲洗、擦干,送还到女儿手里。 
  “脏死了,我不要!”晓晓扔到地上,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小小年纪你这是什么态度!”缪三恼火地把女儿拖到跟前,缪爷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赶紧过去抓孙女的胳膊免得她吃亏,不料小孩子屁股一蹶,指着他的脸就喊:“你脑子有毛病,我要你赔,就是要你赔!”缪三一个耳光劈上去,晓晓尖叫着冲进厨房。 
  “我、我没动晓晓的东西,真的没动。”缪爷很难过,他不明白孙女为什么要诬陷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何时翻过她的书包,偷过她的铅笔盒,缪三依旧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知道,没事、没事了。”这时,儿媳妇愁眉苦脸地走过来,把缪爷当年用过的铁皮饭盒递到他面前:“爸,少弄些脏东西回来吧,以后别再拿晓晓的东西了,买一个砸一个,我们家折腾不起。” 



1楼2006-01-08 16:48回复
      而今天,当他重新沿着江阴路往回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地陌生,那种感觉就好象光阴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的,五十几年来他从未在这条道上行走过,更不必说在这里生活——仲夏悬挂在井边的冰啤酒、寒冬灶头间里热乎乎的煤饼炉、早春蜗牛攀爬的水龙头争先恐后地滴着水,这所有的画面都是压根没有,不存在的,那么而今这个晃悠在城市边缘,年迈蹒跚的糟老头又是谁呢? 
      缪爷答不上来。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时间为什么要走在他前头了,是为了要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失去的真相。 
      生命里所有的东西都会随着虚构的光阴一一消失,直到心脏停摆的那一瞬才功德圆满。 
      缪爷辨认出前面就是昔日经常和二马闲逛的花鸟市场,他停下脚步琢磨片刻,想着要不要绕过去瞧瞧,可是又怕自己转眼认不得回头路,就直接拐进重庆北路,往大沽路方向走去。 
      原先的大沽路不是那么宽敞的,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条悠长单一的通道,最热闹的地段莫过于和重庆北路交接的“大沽路菜场”,当然,现在通出去是四通八达的高架,菜场老早不知搬到了何处,正当缪爷快要走近岔口的时候,有个小脚老太婆提溜着一只买菜的网兜从他眼皮底下一闪而过,没头没脑地往前冲,那付急吼吼的模样象极了孙玉,于是,缪爷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好奇地直想探个究竟。 
      很可惜,她的长相一点儿也不象孙玉。 
      缪爷的老伴儿孙玉可是个天生的美人儿,二马年轻时常教导他儿子,娶老婆就得娶个象缪家奶奶那样,六十出头了还让人两眼直愣、赏心悦目的那种,每说一回缪爷的心花就怒放一回。孙玉不仅面貌出众,聪明贤惠也是邻里街坊有名的,尽管文化程度比不上缪爷,可单凭她对付生活琐事的那股子机智劲儿就足以令人大开眼界。 
      孙玉创造过很多连男人也不曾想到的小发明,比如用煤球钳和铅丝组装成能将大块煤饼均匀切成两半的煤饼夹,或者,缔造出和普通锁巧妙结合在一起的隐藏式防盗铁门等等,除此以外的谋略便集中表现在麻将桌上。缪家每月的菜钱百分之八十来自孙玉一天八圈的额外收入,而且老婆子的牌品还特别地好,不管赢多少都不会忘记买几盒精美糕点来安抚输家的情绪,缪爷至今回想起来,心头还是会忍不住骄傲得意一番。 
      然而,古语所说的红颜薄命却恰恰也落在了孙玉头上,她一向健康利落的身体,在十年前的一个隆冬的清晨突然崩溃。 
      缪爷的老伴孙玉因脑溢血猝死在老屋前冰凉的门槛上,缪三未能来得及赶上见他母亲最后一面,而孙玉对缪爷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个老不死的,天那么冷你就不会套个棉毛裤下床小便?” 
      套个裤头不过两秒种,缪爷早知道老伴儿会在两秒种以后与他永别,他就不会那么懒,也许这样,孙玉就会说些比较温情的话,例如你早饭想吃些啥呀?等我回来给你烧水刮脸呀什么的,好让他怀念她的时候也好有个念想,不过,缪爷还是牢牢记住了老伴临终前的那句怒骂,现在,每当他在严冬的早晨爬起来尿尿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句话来,如同孙玉依旧阴魂不散地跟随着他,监视着他,惟恐失去宠爱的老头子不小心有什么闪失,过早地与她在亡界会合。 
      想到这里,缪爷心下便释怀了许多,不再感到哀伤、落寞、和凄凉了。 
      结果,那个小脚老太婆只在公用电话亭前说了三分钟的话就匆匆忙忙地穿过重庆路直奔对面的延安路,根本不把红绿灯放在眼里。 
      性子急成这样迟早要被车撞,缪爷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眺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沿着大沽路直径往前走。 
      已经过了晌午,缪爷并没有觉得饿,他还是打算去探望一下二马,顺便找一找那条通往老家的路,那条路现在叫什么名字呢?虽然缪爷很清楚他再也无法从那条正对着延安东路的巷口悠然地穿过,但是只要一闭上眼睛,他还是能够立即看见自己沿着粗糙的、长廊般的灰墙徒步回家的样子,一直一直往前走,直到左边出现另一条支巷,拐进去再几步,105号的门牌下面,绑着洗不净的、补丁围兜的孙玉就站在那里翘首张望着…… 
    


    3楼2006-01-08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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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爷知道缪三一定和他一样挣扎在这样的旋涡里,并且已经在他难以捉摸的、不自觉的怪诞行为中洞察到了灾难的降临,事实上,缪爷也同样感知到平静的生活正在因他而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但是却始终无法找出抑制灾难进一步恶化的根源,他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睁眼瞎,这便是令他时刻感到惊恐、疑虑、焦灼和痛苦的地方。 
        最后,缪爷只能背过身朝二马家走去,他想,也许答案就在那个与他同龄的老头子手里也说不定。 
        缪爷走到二马面前时,他正坐在楼道的小板凳上面剥豆子,青筋突兀皱皮疙瘩的手背颤抖不已,二马抬头忽然看见缪老头子正对他乐呵呵地笑,手里的豆荚便受惊似地骨碌碌滚下了台阶,缪爷蹲下来亲热地把手搭在二马的肩膀上,觉得他一脸吓坏了的表情有点傻。 
        “怎么你也犯糊涂啦?连我都不认识?” 
        “没……没有。”二马直愣愣地盯着他,满嘴结巴。 
        “你又一个人跑出来,缪三知不知道啊?” 
        “我自个儿出来晃悠又不关他的事,干嘛和他汇报?” 
        “你?你忘了先前那档子事啦?”二马不可思议地摇摇缪爷蜷成一堆的身体。 
        “先前哪档子事儿?”缪爷不晓得这死老头子奇奇怪怪在说些什么。 
        “又忘了……”二马愁苦地自言自语,突然又紧张起来:“那你晓不晓得如何回去啊?” 
        缪爷立刻得意地掏出小本本翻给二马看:“你瞧,我都记得好好的哩,走不岔的。” 
        二马欣慰地笑,这时,亭子间里传来他儿媳妇的声音,二马赶紧拖住缪爷的手:“走走走,咱们下一层说话,给那小娘们儿看见你就玩完了。” 
        缪爷和二马互相搀扶着磕磕绊绊溜到底楼,在公用厕所阴暗的墙角歇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喘着粗气。 
        缪爷忍不住骂:“他奶奶的,现在哪还有老子怕小子的道理?你就预备让他们这么压你压到翘辫子?” 
        二马笑笑,缪爷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旦开骂就跳过“娘”直奔“奶奶”,便觉得亲切得紧,窝心的暖意从干涸的心尖渗透出来。 
        “最近记忆力好点没?” 
        “好,一向好得很,啥时候迷糊来着?” 
        二马点点头,试图用缄默来掩饰内心的担忧,不过缪爷还是觉察到他海蛰皮似的眉头微蹙了一下,心想,怎么二马看他的神色里也有了和儿子、媳妇一样的隐晦呢?好不容意平复的失落感禁不住又翻江倒海了起来。 
        “你们,你和我儿子,在瞒着我什么事,对吧?”缪爷终于问出了口,他期待着且相信着二马会和他说实话。 
        可是,二马知道他不能说,绝对不能说的。 
        “没有,你想太多了。” 
        “真没有?” 
        “都这把岁数了,我骗你做什么?” 
        “昨天,我孙女骂我是神经病。”缪爷对二马说这件事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痛彻心扉。 
        “小娃娃说的话还当真,你就真的是脑子坏掉了。”二马笑。 
        缪爷还是怀疑他有点心虚。 
        “怎没见你家老太婆?她还好吧?” 
        二马的脸阴沉下来,象时刻准备着痛哭一场的天幕,乌云密布。 
        “她……过去了?” 
        “嗳,过去了。”二马把头埋起来不让他看。 
        缪爷也跟着伤感起来,那种感觉和失去的孙玉那天相差无几,二马终究还是和他一样陷入了孤苦伶仃的境地,而且,二马的逆子对他并不好,这令缪爷感到更加难过。 
        “我上辈子一定造了孽,”二马突然对他说,“所以生不出象缪三这样的儿子。我那可怜的老婆子是被他们活活折腾死的,作孽啊,作孽啊……”他果真呜咽起来,缪爷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这时,楼上二马儿媳尖刻的怒骂传过来,她一定发现了满地散落的豆荚和公公的离奇失踪。 
        二马紧张地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胆怯地对缪爷说:“你还是赶紧走吧,被他们瞧见就麻烦了,我还有时哩。”说罢,牢牢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缪爷觉得这一捏代替了二马想要对他说的千言万语,眼看着他畏畏缩缩,颤颤微微地爬上去,心口遗憾地激动着。 
        告别二马已近黄昏,缪爷对今天的行程很满意,决定就此按原路回家去,一摸口袋才发现至关重要的小本本遗忘在了二马家门口的板凳上,于是赶紧返回楼上去拿,就在他走到二楼拐弯的地方,意外地听见了二马和他儿媳在亭子间里刺耳地争吵着:“你老实讲,那疯子是不是又来过了?” 
        “没有,没有……”二马竭力否认。 
        “还说没有,那这堆破纸是谁的?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再理那个疯老头,你忘了上次他跑到我们家楼下脱裤子满大街找你斗蛐蛐的事让我们在邻里街坊面前有多丢脸?若不是缪三及时赶到用绳子将他绑了回去,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5楼2006-01-08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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