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月多结榴花，我说过的，紫禁城里头石榴树最裕，榴朵小垂，俨胜红梅，而我正于石榴花开前辞拜天家）
（夏天的孟仲交际时分，常很有雾蒙蒙的，尤其在朝阳至为眷爱的卯时，日还未出，遂天色云气、山光水烟，俱沆瀣一气地搅和成一屏缭绕霭幛，倘推东门小轩窗去，也见天地是雾的帮凶。便自于团雾中梳洗篦发，妆点到花团锦簇，又同吉祥赶早儿候在神武门丹垣下，很巧妙的，抬颈时恰谛朱壁另一侧斜攲的榴花枝，不待风拂起凝露滚，遽先朝我簌簌地、颔下了首）
（——我同紫禁城再相逢的第一眼，实在是温良）
（迄至乌苏、曹两家小格格进筵，肩扶着臂，腕掂着脚，眼观鼻鼻观心，驯得极乖服了，两道减翠远山连横两泓增艳秋水，不偏不倚也不枉不纵。一袭月白风清，缎织彩，如意纹，旗髻发式插点翠海棠花纹头花，簪的方方正正，俨是派正气凛然，教眼神也不敢乱飞，才稍加乜去一丁点儿；哎！无愧是銮殿玄堂明月楼，纵是浑不吝的吉祥格格也姿仪整肃，堪称句鹄峙鸾停啦）
（教自锦罗屏后走出两抹窈窕影儿，一人托琵琶，一人拉大鼓，皆纳头便拜）民女满州镶白旗乌苏氏、汉军镶红旗曹氏，颂祝母后皇太后娘娘圣寿无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忝以北曲南词为娘娘敬献，恭诵娘娘福泽绵长，我大清南北咸通，四方威服，千秋昌达！
（那话尾甫落，即不忍瞻去琼阁玉台，娥眉长者，仍旧是庄严宝相，正系禁中凉月饮愁夜里相共伴灯烛的慈壶；这厢小曹格格则膺间悄道声：母后娘娘，“小曹氏”在这呢。一把紫檀四弦琵琶膝上，稍敛游思神绪，辄将犀片去拨动恰似一江春水的琵琶侬絮，同唱）东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梦长。（苏州话愈是吴软婉约，淌在殿上，蕴出个生生不息的秦淮河来。虽弗是苏杭人士，因金銮献艺而效习数月也稍知其法，自不比拟地道江南女儿，也有其几分嫩紫轻红的风流。藉着琵琶，凭着吴语，燕京城也须作……金陵、姑苏、维扬、杭州，两浙名城无数，我等亦无非囫囵吞枣，不及消化已登台借花献佛，焉知该是哪座城都？金陵六朝古都，姑苏则最是小桥流水，扬州烟火繁华，杭城鱼米之乡，请便罢，哪一座城都好，只须知这一阙弹词下已是江南风景，纵不曾谙达，这片刻，也堪可以触觉白乐天于“忆江南”的慨怀）

（头一句莺声啭以苏州土话，很缓、很慢地，亮起了嗓）
（啻这梅熟前后芰荷十里的小江南虽好，到底却匪皇都八旗所悉，座上多北人，泰半是不通吴音，是以也不欲将苏吴声色由头贯通到尾，无非苏河淮水的皮肉，底根儿仍是八旗贵胄惯熟的飒沓燕京。但见世格格倾身半坐半立着，稍顿了顿，待着“珠帘春梦”痕迹埋藏、绕梁音收尽，指下拨片便亟挑起几弦力道见重的「铮铮」，节奏虽未见快，却显的是弦音之音色已改，犹如柳暗花明忽见豁然天地，很庆贺的）
（偕吉祥是打小儿的交谊，自然默契非常，只消间隙递去一眼示意，伊便知意，「隆咚咚」敲起京鼓来，一脸好得志神采。刹时琵琶明媚，京鼓爽畅，鼓点同银甲弦声相酬，普天南北日月于此草长莺飞，纵北韵自负顽皮（最是满汉膏粱子弟脾性），南调稍逊一筹豪迈而技高于宛转活泼，也咸是诙谐里盛世景，可谓两件花样，一种气派）
（赓续是天子脚下的官话国音，但仍从苏州弹词唱腔，这遭连珠掷地，不急不徐）
贵妃危坐沉香榻，高烧红烛照夜光。孙力士，启娘娘，今宵永寿飞凤凰。娘娘闻奏犹开朗，懒洋洋自去卸宫妆。想菩萨有甚荣禄心，哪把坤宫挂肝肠！将身靠到龙床上，拈花微笑涡两团。叶儿青，蕊儿绛，一支雍容御香墙。
（元系苏州评弹开篇里名作，一题“西宫夜静”，一题“白雪遗音”，道那杨贵妃怨盼唐明皇的西宫孑孑夜，无限惆怅情。盖因论格律谨严曲音雅致，无出其右者，遂取此曲此律，又耗费一爿缥缈黄昏独坐深闺伏案，大改其词，惟孤影剪窗。杨太真乃道家元君，魂断马嵬坡上，早已玉殒，今禅家佛门却犹自正盛时，观世音荣禄在身而又淡泊不争，西宫东迁，愁恨空成梦，业俨是人间金母颂）
（“铮铮”，“隆咚咚”，世格格又将语意放缓，连着琵琶也声声更迟且停杯，正是拨云去雾，见万国太平，而这万国之中金霄椒房皆仍气壮吞山河，帝嗣在此，妃御在此，世家诸女在此，我等惟于金霄椒房之下稽拜，无非涪翁作颂般的装点。朱绶帷幄，北曲南词，两相交错也辉映，辄把后尾几句念得一折三叹，痴痴缠缠）
十四载芸芸金霄永昼，月见椒房更荧煌，遐迩三宫四海未央。启乾宁湛湛仁风宝章，万国太平新气象；
（十八弯后琵琶、京鼓、人声齐落定）牡丹花相对牡丹王。

（琵琶稍歇后又奏弹，伴的已是京韵鼓戏，世格格退居在畔，啻把一双眼紧瞄着吉祥，生怕伊出岔错儿）
（天老爷！我晓得吉祥好吃懒做，又不勤练，你必惩戒她的，却又不必连带累着我，且行个好罢。但聆伊句句顺遂，琵琶声才渐松了下来，显出京鼓那股子富贵闲人的散懒味，或同伊相视一笑。又或偶尔扫见少年郎，一眼望住，便很难再移去，竟也不怕分神，左右不是我献艺弹词时候，无非是和弦，几根丝弦来来回回捻得不加变化，毋庸意识，指尖也乖觉挑开一连串儿玉珠走盘音）
（爱湛阿一袭重色吉服，却也穿得似一襟湖山色常服般林下风气，分外潇洒，他于燕席间，我于众目睽睽下，灯笼烧得像是烫了，红了，鬓边额前碎发挠着人心痒痒儿。幸有这灯笼丹心赤焰，光很盛——光是属于人造的“雾”，一旦起来，便也障得个与世隔绝，天水风云溶进去，人也溶了，我去瞧他，不见他五官神采，就见一道晕晕光影；则幸在他也瞧不见我，颊边绯樱浅杏熟桃李，不妨放任，也不到羞赧地步）
（风雨大作，弦、鼓俱渐焦炙，催促小童快归家，及过去细雨浅沙小滩头、寒溪石桥路，金鳞酒旗村庄，便到我收弦时候啦）
（吉祥口涎垂唱罢，偕她进前，不自觉去牵她小手。概因祗奉禁中，兼观瑶池昆山里斗法，俨业已自垂鬟稚女养就青春少艾，再逢乌苏吉祥，便生出大姐姐的觉悟。况身量也拔头筹，长出伊两道眉的阔气）汉军镶红旗曹氏少大小姐、满州镶白旗乌苏氏少大小姐，叩见太后、皇后娘娘。
（正吁口气——“扑通”！偏首去谛，吉祥正磕在阶石之下，怎地，天老爷这般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