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点害怕就是说

我与娇奴行至此，未踏入先顿了足，是因看着不远处也有人来。惯不爱惹眼，便恭身又往后退回几步。管她是谁呢，既然有人正凑前去，我总是先往回躲的。方才立住，又听里头传来哭诉声，也辨不出真心假意。只是有句感慨闷在心头良久，指腹往墙上横抹一道，颦眉怨声。
“她可是封了贵妃呢，走得真风光。”
而我的姐姐，不声不响地只我一人惦念。偶尔甚至疑心，爹爹是否还记得她存在过。

薛氏不曾回应过我的逢迎半分，故而死了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倒正对了头顶这晦伪的丧氛。
携家带口地，低眉瞅了瞅那一双不中用的女儿，也算得聊表心意了，很快以孩子干净受不得煞为由，打发着盼娣她们回去读书。
我徒手立于殿下，思及易氏当年死得贞烈，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便贴着一羊肠小道怅然起来，正瞥见有人对着宫墙磨磨叨叨。我也学着，葱指扣进砖缝里，紧张地娇呵道。
：谁？

以为四下无人，忽闻呵声，一时倒抽冷气，人也往后跳起半步。我晓得这是大不敬之辞，果真被传出去可不得了，但小径逼仄，显然无后路可跑。直待退无可退，才在几片簌簌叶响中窥见来人真容。一时愁云更起，独独不敢表露在面。
“定娘子。”
行过见礼，并不敢多说一字。丽奴吩咐过的，少与她打交道，虽原因我并不明，但她从不害我。唉，本我也该走了，却无端想起小羊当日是否也这般无依，才想来远远儿探一眼就走。早知，早知就不来了。

为着这场大丧而素妆的颊腮猛一惊搐，只因我在萧萧的梧桐叶下看见了易芙，她仍旧是那副飘飘艳艳的派头，眉眼间却总自然地融散出一股列阵以待的兵戈气。
由生到死，贫迫的出身从不能伤她分毫。
：你今日怎么来了？
喉眼一咽，又撤了几步，腰身正顶上一排篱笆，哎呦失了声。
：我...我也没了孩子哇，你放过我吧。

本欲匆匆问候便跑得，然不等我近前，她堪堪又退两步，言语间难抹煞的畏惧——这是，被上身了？顿时身冒冷汗，脑子里都是异兽录里那些肥头大耳的怪兽模样，步履遂停，当下有些犯难。
“定娘子，您……您瞧我是谁？”
虽不敢上前，仍是朝她试探问去。眼瞧她背后篱笆颤了两颤，喉间亦哽，伸手却不敢扶。
“您小心些，别，别伤着了。”

易芙的声线更清耿些，像一根凌冽的绣花针，热衷于刺破宋宫所有伪饰的珠帷；而她的女儿生而多娇，是驾着金跸，吃着珍馐长大的。
她没有见过母族狭涩的难处，也务须身披那些刺人的傲桀，变得...危险。
：晋陵吗？
她避着我，我也鲜少与她碰面，这些年流动的窘陌便在这里一刻汇集过来——我的伏麟若能长大，只怕个头上也能赶上这个姐姐了。
如鲠在喉，无言又留恋。只得揉一揉腰窝，只是轻轻问。
：你...还好吗？甄娘子待你如何？
我们是两座曾经互相攻讦过的城池，在她伸出的柔荑时，再一次显得焦灼万分。

听她半疑着声喊出了我的封号，可算将心咽回肚子，长抒气又上前两步。
“是我。”
几年光阴我虽尽量避着她，但其中缘由总是不明，是尔这份惧畏来得突兀，更神秘。以至于每每我同其他娘子问安时维持的三尺距离，当下足足又添一倍。若换做是甄娘子，早早便上前将她揽起来。
“回娘子的话，甄娘子待我极好的。”
起眉再望她时，难藏眼底困惑，她问这些做什么？我不敢问，只是手上悄然往身后娇奴攀去，颈子瑟缩着，很怕她看清我后又要走过来。
“晋陵还要去探两位妹妹，就，就不叨扰娘子了。”

她白臂上的墙影渐渐脱落，显出那份熟稔又令人唏叹的怯颜。
晋陵在这样的时节和仪礼上与我重逢，像是上苍在暗示着，玉孙神该解开旧疤长出新肉，替今是昨非，我唯一的忠友， 顾顾她的独女。
：我本来是要向官家讨你的...
干干地幽咽一声，她又怎会记得这个三四年的干娘？
只见她小雀似的，踮着脚一前又一后，像是要振翅远去，我便疾得抛下顾虑，搅着帕子，尽数填补道。
：但是当时又怀了濯大王，故而耽搁了...
我如今惯会借词卸责，可话到舌尖，却绽不出莲花了，我总败给易芙，如今是她的女儿。

步子不停，只急想错开身，却在临近处听见她幽语。我隐约还是记着的，姐姐曾笑啐过，若当日抓周玉娘子也来，我未必会抓姐姐的脸蛋。这句到底是在啐我，还是玉娘子，却没机会问了。
“玉娘子膝下多福，分不得心是常情。”
我总看不得旁人的低落，虽心中叹惋的，是这话与院内的哭声一样难辨真假。终还是顿足，上下又暗3打量她一眼，与印象中的人影逐渐重合，羽睫方垂。
“篱笆修得不齐整，若腰上扎了刺进去可不好。”

晋陵的性情这样软善，真是和易芙...大相径庭。
不过还是承袭了一些锋利的，譬如她的乖觉，便不亚于易芙一口的诮讽，都是一把开刃的尖枪，能直直地凿进我庸碌的旧时光中，鲜血淋漓地挑开了我对薛氏嫉狭的一面。
其女何辜呢？我离篱笆稍远了一些，却又怕吓住她，直往石子路上避去，宫影斜移，又沉重地披在了我的肩上。
只隐隐小小地传来一句。
：我不碍事的，你快走吧，看过两个公主就早些回去，你还小，眼睛干净，呆久了受不住...

鬼怪二字里，我只信后者，但凭游丝般的回忆，隐约记得玉娘子名讳里亦有相关，她定然是深信的，便未多辩驳。只在深浅交错的光影里，又温温抬目迎她。
“晋陵告退。”
直待我走到小径另一向的分叉口，才重新望她，用不大不小的声朝娇奴吩咐。
“郑司药还没走，你请她去遣两名女史侯在凝和殿候着吧。那篱笆不干净，若是伤风可不得了。”

牖内噭噭，万物哀哉。今日的宋宫如潮州的一片草滩，显得温暗又总不失生机。
我的腰肢儿很软，软到若非绝对的恫胁和成算，是不会与人争闲气的。区区篱笆，避于，屈于，再胜于，也便如易芙一般料理了。
如若不是朝晖匾毁...我的身子不至于那么差。
往事如烟，散落在我缄默的唇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