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汉子被钟维搀着走了数十步,忽道:“小兄弟,我不打紧,放我下来。”钟维依了,灰衣汉子立定道:“你认得我?”钟维道:“我并不识得大哥。”灰衣汉子道:“那你还能替我还清赌钱,你的钱很多么?”钟维道:“那伙人出手不知轻重,小弟怕他们伤了大哥身体。”
灰衣汉子斜着一对醉眼,把钟维从上至下扫了两扫,咧嘴一笑:“你心肠倒好,我谢追算是欠你一个人情,这便去还了吧!”拉着钟维肩膀,大步而行,转入街边的一个酒楼内,拍桌道:“切一只肥鸡,烫四块豆腐干,打两角上好的酒来,要你们这里最好的!”
钟维心忖:“这人刚才赖了赌债,又请我吃饭,莫非是个专门吃白食的无赖?可别被店家又打出去。”谢追见他神情扭捏,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怕我没钱么?”钟维道:“适才大哥在江边,手头似不阔绰。”
谢追忽然站起身来,去解裤带,钟维不解用意,方要劝阻,那人已从裤裆内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来,“啪”得一声拍到桌上,朝着钟维笑道:“这些银子,够用了么?”那银子约有三、四钱大小,就是再切几只肥鸡,也是足够了,只是谢追将其藏到贴身私密之处,如此拿出,动作好生不雅。
谢追见钟维不禁皱眉,哈哈一笑道:“兄弟想是嫌我这银子藏得埋汰了。”钟维不敢说是:“我是想,刚才谢大哥宁愿挨打,也不愿将这银子拿出,是否值得。”
谢追正色道:“有人逼得我立誓,这锭银子非情急之时决不能用,用来赌钱更是万万不可,何况我当时赌性上头,若真要把这银子拿出来,只怕也是要输光了。何况我身负武功,护住周身要求,那些拳脚伤不了我。”
钟维奇道:“大哥即身负武功,为何不出手制敌?”谢追道:“我即欠钱不还,让别人打一顿,也是应该,若反出手伤人,岂不真成了流氓无赖?”钟维笑道:“你赌品倒好。”正说着,小二已将酒肉端上桌子,钟维虽不是懂酒之人,但见杯中酒色澄澄如碧,想必是好酒,便道:“只怕大哥请小弟这顿饭,破费得却比八十文要多得多了。”谢追笑道:“请好朋友吃饭,却算是‘情急之时’,花多少钱也不算破费了。”
钟维初时以为谢追是个浑人无赖,但听他举止虽然怪诞,但言语之中颇为豪迈,心下不禁心折,冲口而出道:“好!”自己先斟了一大碗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他从未饮酒,只觉一条热线辣得咽喉麻痒难当,哇得一口将残酒吐了出来,直喷谢追胸前酒香淋漓。
钟维满面惭色,拱手赔罪,谁知谢追不仅不怒,反而汪汪大笑:“兄弟能为我喝酒到吐,是给足了谢某面子,怎有怪罪之理?”亦斟了一大碗酒,一口饮干了,又徒手撕了两只鸡腿,一只扔给钟维,一只自己手拿了,二人便大嚼起来。
钟维出山以前,过得都是粗陋生活,每日练剑疲累,吃得也是青菜豆腐。今日与谢追萍水相逢,在酒楼放浪形骸,谈笑快活,乃是平生首遇,心里说不出的畅快,但觉江湖快意,理应如此。
又是两碗酒下肚之后,钟维酒意上涌,与谢追颇有知己之感:“大哥,莫笑小弟见识浅薄,今日与大哥当真相见恨晚。小弟一开始只是觉得…”谢追笑道:“觉得我是无赖泼皮,是不是?”钟维点头:“没想到大哥谈吐豪迈,当真是男儿气概。”谢追道:“你不嫌弃我邋遢,我对你也喜欢得紧。”
二人你来我往,不一时将一只肥鸡吃得干干净净,谢追又吩咐店家再切一张羊脸下酒。酒过三巡,钟维问道:“听大哥口音,不似本地人士。不知来夏口,所为何事?”谢追道:“你来夏口又为何事?当真是要投奔彭亮的么?”
钟维心下一动,道:“小弟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来夏口目的,实不便相告。”谢追道:“我却知道,你来夏口是要彭亮的性命。”
钟维心头一跳,忙道:“大哥这话从何说来?”谢追道:“我这话绝非空穴来风,贤弟可知我做什么营生?”钟维道:“小弟委实不知。”谢追道:“我是一名捕快。”
这一句话直听得钟维额头冒汗,原本的醉意也消了三分,只得干笑道:“大哥想必是酒醉了。”谢追道:“你适才去夏口码头询问彭亮行踪,我去码头却是跟着你。你昨日在城内锻了一口剑,以为我不知?”
钟维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回答,谢追接着道:“我昨日在街上正巧看见你从铁匠铺出来,躲着公人行走,觉得可疑,便去铁匠铺问了。又想起江湖传闻,有一青年后生,杀冯齐于信阳北街,弃剑而逃,便猜得是你。”
钟维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将衣衫湿透,只得苦笑道:“原来大哥是要来拿我的。”腿上肌肉绷紧,随时准备脱逃。
谢追见钟维变了脸色,道:“我此行来夏口却不是为了拿你,否则早便拿了。再说,冯齐这家伙,听说不是什么好货色,背地里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话锋一转,忽道:“他真是这般人么?”钟维想到当日,冯齐身侧却有两个妖冶女子,便点点头。谢追怒道:“这等鸟人,若不是我是公人,早想一刀杀了,贤弟倒也是为我出了一口气。”
钟维见谢追并无缉拿自己的意图,身子便软下来:“那我是要多谢大哥了。”谢追道:“此行虽本不为你,但刚才江畔之时,若你袖手旁观,我说不定便拿你了。”两人相视一笑,一名捕快、一名逃犯,居然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钟维道:“既然大哥猜中,小弟便不相瞒,我此番来夏口,确是为了彭亮。不知大哥是要追捕哪个贼人?”谢追沉吟道:“我也是为了拿他,今天只所以跟着你,是担心你原本是他的帮手,但看你与他也有过节,便放心了。”钟维心下一惊:“这彭亮犯了什么事么?”谢追只是笑而不语:“我不问你,你不问我。或许对你我二人都有好处。”
二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谈,将残肉残酒都吃尽了。谢追起身拍腹:“这便走罢!”将那一小块碎银子扔下,大步便行。
钟维道:“大哥,店家还没找零!”谢追却不理会,仍是前行,片刻之间,已在数丈之外。钟维起身直追,谁料谢追个头虽矮,但脚下步伐颇为矫健,钟维运起轻功,方能紧随其后。
奔出一两里地,钟维见谢追毫无疲惫之色,心下暗暗称奇:“谢大哥轻功、内力原来如此了得,却不知在夏口码头,为何甘受渔夫折辱?”正思索间,脚步一慢,又被谢追拉下几尺,钟维心道:“谢大哥原是要和我比试脚力来着。”亦潜运内力,紧跟了上去。
谢追在前,钟维在后,二人行了约大半个时辰,只见前方是一座深宅大户,大门匾额上写着“长寿堂”三个大字,彭氏彭祖传以高寿见称,这宅院里想必就是彭亮府邸了。
谢追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口铜环,不多时大门打开,走出两个家丁,道:“二位到此,有何贵干?”谢追道:“我们来见你家主人,有事相询。”两位家丁目光扫了扫谢钟二人,见二人一个形貌猥琐,一个粗衣烂衫,不似什么重要人物的模样,便道:“我家主人不见客。”便欲关门。
谢追抢前一步,把住门板,两位家丁大惊,四只手用力合门,竟是纹丝不动,方欲呼喝,谢追用力一推,二人已摔在地上。
谢追哈哈一笑,大步而行。大门异响声音传入府内,片刻间又奔出十几个汉子来,手上或刀或剑,拦在谢钟二人身前,身穿衣着都是江湖人士模样。其中一人道:“好啊,你这无赖,竟闹到这里来了!”钟维定睛一看,却是在夏口码头与谢追赌钱的那个歪嘴汉子,正站在前排对谢追怒目而视。
谢追骂道:“你快些让开,否则这次小太爷要用真功夫了。”那歪嘴汉子笑道:“什么真功夫?半日前你在夏口码头边被我们兄弟几个…”他话未说完,却听“砰”地一声,整个身子已飞了起来,直摔在两丈之外。只见谢追单足而立,另一只脚却高高翘起,笑道:“小太爷这几脚如何?”
那歪嘴汉子如何被谢追踢到,那十几个汉子竟无一人看清。钟维却看得分明,谢追欺身、提脚、大笑,不仅在极短的时间完成,其中更是动作分明,毫无雕琢赘余之感。
十几个汉子见谢追身手太快,竟无人敢动。忽听一人叫道:“大家一起上啊!还怕他不成?”话音刚落,又听“砰”地一声,那人已如歪嘴汉子一般,被谢追一脚踢飞,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摔在两丈之外。
谢追笑道:“还怕不怕我?”不等其他人反应,主动上前一脚一个,只听“砰”声不断,又有三四个汉子被他踢到一两丈外,如踢皮球。其他汉子见他来腿委实太快,飞也似地逃了。
忽听一人道:“尊驾何人?欺负我夏口没有好汉么?”说话的是个驼色衣衫的中年汉子,劲装疾束,满面剽悍霸道之色。原本奔逃的汉子见他出来,都站他身后。钟维心忖:“这人胸前、手臂肌肉高高隆起,想必就是彭亮了。他双目炯炯,精神看起来比冯齐好多了。”
谢追对那驼衫汉子道:“我是何人,刚才那几脚,你看不出?那现在呢?”说罢右掌在前,左拳当胸,摆了个架势。他身材原本矮小,但此刻蓄力不发、安若磐石,竟别有一番岳峙渊渟的高手风范。
驼衫汉子道:“你刚才使得是达摩腿里的冲天脚,现在的架势是金刚伏魔拳的起手式护法伏魔,应是少林俗家弟子。”谢追笑道:“不错。我恩师正是怀空大师,说起来,我原本还当叫你一声彭师兄,只是你偷学‘大行践腿’,已被逐出山门,这声师兄你却是配不上了。”
彭亮哼了一声,道:“不错,金刚伏魔拳原本是师傅的精研武功,不知道他老人家近来可好?”谢追道:“师傅三年前已经圆寂啦。”
彭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话,谢追又道:“你逐出山门之后,师傅亦替你受过,卸了般若堂首座的位置,去藏经阁整理经文,这事情你怎不知?师傅圆寂之前,还担忧你在外面恃武作恶,让我找时间来劝劝你。”
彭亮道:“师傅叫你来劝我,你直接报名号便是,何必伤人?”谢追道:“我不像师傅那样慈悲为怀,你这几年恶事做了多少,心里还不清楚么?”
彭亮冷笑道:“所以你今日本就是来找茬的。”谢追道:“不错!我有三条理由要将你拿下,师门恩怨正是第一条。”彭亮道:“倒要请教,剩下两条却是什么?”谢追道:“夏侯凌是我结义的妹子。现在你知道剩下两条是什么了吧?”
钟维心道:“原来南境第一女神捕夏侯凌是谢大哥的结义妹子。看来这三条理由,便是师门恩怨,结义之情和公事缉拿了。”转念一想:“谢大哥多半不会取他性命,我得找个机会,偷偷将彭亮杀了。不好!我酒喝多了,竟忘了自己身上无剑!”扫视那些汉子身上兵刃,盘算起夺剑杀人的计划来。
彭亮猜到谢追是公门中人,他虽是江湖人士,但并非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在夏口码头营生,少不了和官府交道,因此对谢追只能尽量打发,是万不敢多得罪的,思量于此,语气就软下来:“师弟,我对凌姑娘好生敬重,并无轻慢之心,去年与凌姑娘纯属误会,日后定当亲赴洛阳请罪。”
谢追道:“你既有心请罪,那便最好。随我去洛阳,我在断丞面前替你通融,说不定会减少些刑罚?”彭亮道:“你今天是非拿我不可了?”谢追道:“不错。”
彭亮长叹一声,语气复又刚硬:“你既也是少林弟子,便应知道大行践腿的威力。你要拿我,并不容易。”
他此言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少林武藏浩如烟海,新进弟子往往先从石锁功、铁衣功、轻雁功等筑基功夫练起,打熬筋骨,强健精神,待有了根基之后,便学一套罗汉拳、一套菩提心法。这两门武功习得之后的修习便因各人志趣而异:练习拳脚者,从跟着修习少林长拳、快打十三式、伏虎拳等功夫;练习兵刃者,则可自斩妖剑法、水月刀法、龙王杖法等功夫中择一而学;更有星月镖法、如意铲法等奇门武功。每练成一门武功之后,总有更精妙的武功等着修习,真可谓学无止境。谢追所习得的金刚伏魔拳,便是一门上乘功夫,资质平平者,方得四十岁左右才有机会习练,还未必能有所成。但这门功夫比起大行践腿,却又明显不如了。
大行践腿乃是少林四菩萨势的一门,这四门武功,乃是少林外门武功之首,与易筋、洗髓两门内功遥相呼应,俱是佛门中登峰造极的功夫。这几门武功,最是艰难繁复,修习者均要求大智慧、大毅力、大忍让于一身,再加上福缘业报,方有所成。因此百余年间,能练成其中任意一门者,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而已,就连谢追、彭亮二人的授业恩师怀空,亦未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