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托雷在参观月球城邦天文馆时遇到一个孩子。
可能不该说是“遇到”，更像是故意找上他的。
他在一楼中厅的台阶上坐下休息的时候，那孩子不知从哪跑来，坐到了他边上，而且挨得很近，完全不像寻常陌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
托雷先是看了那孩子一会，目测他大概七八岁，随后四周环顾了下，似乎没有在找孩子的家长，然后继续打量那孩子。
他有一头金发，看上去蓬松而柔软，一双绿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大厅中央悬浮着的地球。大家熟知的蓝色星球正平缓而沉稳地缓慢自转，令人安心的运转模式，仿佛没有任何外力能将它影响。
那金发少年也是如此，他安然坐在那的样子也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他。
托雷反复几次看向他，试图让他自己理解到现在的状况很奇怪。
可那少年开口却是：
“我很喜欢地球，我觉得它很美。”
托雷僵住了。
少年望向托雷，用喜悦的语气说着：“你是从地球来的，对吗？”
“是这样没错，但你是谁？”
少年忽然又转过头去，重新把目光聚焦到地球上，唐突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托雷继续问：“你的……监护人在哪？”
“我一个人来的。”依旧是平淡而自信的语气，好像在他看来，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孩子独自参观天文馆是理所当然的事。
托雷意识到面对这样的态度很难再多问什么，于是他沉默了，并且考虑着要不要尽快离开。
但谜一般的金发少年继续做着让托雷出乎意料的事。
“我还有地下一层没有参观，你要和我一起吗？”
他站了起来，站到比托雷高两级的台阶上，因此托雷需要抬起头，然后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依旧是平淡无奇的表情，懵懂中带有一些期待，似乎确实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无邪的神态，可在这样的状况下，那副神态怎么看都怪异极了。
托雷发现自己的思考方式似乎也随着当下状况发生了某些异变。他站起来，甚至牵起了那少年的手，然后说：
“走吧。”
地下一层是展示月球城邦atf制造技术演变的特殊展厅，虽然托雷也质疑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和天文馆相配，但那确实很受小朋友欢迎，所以那里人会很多，让这家伙单独去多少有些危险，至少在找到他的监护人之前……
这种话除了自己还能说服谁？托雷一边牵着那少年的手一边胡思乱想着。
但不可否认的是，忽略掉一开始莫名奇妙的部分，少年接下来的表现，完全是值得夸赞的程度。他明显比同龄的孩子要乖巧得多，不会随便挣脱父母的手到处乱跑，也不会咋咋呼呼地扑到展品上乱摸乱碰，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省心，举止间透露出良好的家教。
他以一种能让入馆票价值最大化的方式参观着，不仅完整地听完讲解，还会把展品边的介绍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考虑到他的年龄，那的确有些吃力。所以托雷偶尔会和他解释几句，毕竟这算是他的特长领域。
“你是atf驾驶员吧？”少年在读完一段展品介绍文字后问道，他面对的是一台坎普的骨架模型。
在托雷正顾虑太过专业的解释能不能被听懂的时候，少年提出了这样直白的问题。
因而托雷又不得不对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双仿佛在闪闪发光的绿眼睛里满是自信，在那种眼神下，问话已经不再是问话，而是对自己判断的检测。
“我很喜欢这些。”少年说话时回了下头，意思是说把他身后那些巨大的机械造物全部浓缩在了“这些”中，“我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加入月球军，驾驶atf战斗，保护大家。”
他总算是说出了些意料之中的话。托雷默默自语道。
“你想要和谁战斗？”托雷问道。
“和月球军的敌人。”少年一边说一边向展厅深处走去。
“那你想保护的大家又是谁？”
“弱小的人。”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这些问题都在他心里排练斟酌过无数遍似的。
“如果月球军的敌人就是弱小的人呢？”托雷走上去想重新牵住少年的手，少年这次却没有反应，托雷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常理之外的话。
少年这时面对的是一架在某场重要战争中损毁atf残骸，它被隔离在玻璃背后，旁边的墙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是关于那场战争的介绍。
托雷沉默下来，等待他读完那些字。
其他的孩子们显然对这些过量的文字没有那么大兴趣，基本都是草草看了几眼就急不可耐地奔赴下一个展厅。
而少年在那些文字前停留了很久，随后他回答道：
“我还是会选择月球军这边。”
“月球军并不总是正义的。”托雷走过去牵起少年的手。
“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正义。”少年回答的声音比之前轻了很多，“我只被告诉说月球军是正义的，所以我会选择他们。”
少年突然甩开了托雷的手。
他要离开了。这个念头一瞬间就闪进托雷脑海中。
“等到我长大了，我可以自己去寻找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托雷，用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到时候我可能就不会只站在月球军这边。”
他说完就迅速转身跑开了，没有给托雷留下更多时间回想这些话，托雷也匆忙地追上去，因而没有考虑到这些话已经不太像七八岁的孩子能回答出来的程度。
少年冲进了人群中，这给托雷的行动造成了极大阻碍。实际上这些完全在托雷的预想之中，结合少年谜一般的出现，他当然也会突如其来地消失掉，这是完全合理的。

但托雷就是在这一刻感到自己接受不了这一合理性。
他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人群，来到了展厅的角落。
现在在托雷眼前的是一个球形的小放映厅，里面闪动着昏暗的光芒。他走进去，发现里面只有除自己外的一个观众。
沃夫冈坐在最前排的座位，转过头来看着他，露出惊喜的神色。
“托雷？你也在这里？”
托雷手足无措地看着沃夫冈，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金发绿瞳的身影。
“你有看到一个小孩吗？”
“什么小孩？”沃夫冈问着，同时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示意托雷也坐过来。
托雷于是在沃夫冈边上坐下。
“大概七八岁的一个小孩……”托雷盯着沃夫冈的脸，“和你……和你长得很像，像是小时候的你。”
沃夫冈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
“不，我只是觉得那和我想象中的……小时候的你很像，是个金色头发绿眼睛的小孩。”
“我没有看到过那样的小孩。”沃夫冈偏过头去回忆了一小会，“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在一楼大厅找上我，说是一个人来的，要我陪他参观这里……”
托雷把关于那少年的事全告诉了沃夫冈，沃夫冈在他的叙述中一直保持认真倾听的状态，只在听到最后时突然笑出声。
“你怎么问他这么残酷的问题？”沃夫冈笑得眯起眼睛，“他才那么小。”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托雷有些尴尬地转过头看向屏幕，正在放映的是关于atf研发的纪录片，对小朋友来说过于枯燥的东西。
“就算是问我这样的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啊。”
“你不知道吗？”托雷朝沃夫冈扫了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屏幕。
沃夫冈摇了摇头。
“我们都别回答这个问题吧。”他轻声说。
两人都没再说话，但也很难判定两人都在认真地观看纪录片。
纪录片结束了，放映厅陷入短暂的黑暗中。
沃夫冈站起来，托雷也紧随其后。
“我们去找他吧。”沃夫冈说，微笑着看向托雷，“顺便再和我说说，你想象中的，小时候的我？”
托雷感到一阵害臊。
“我只是随便一说。”
“其实刚刚听了你说的，我也想了些，关于小时候的托雷会是怎么样的……”
“你没必要知道。”托雷从后面推了沃夫冈一把，推着他快速走出放映厅。
“你应该不会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起码不能讨所有人喜欢。”沃夫冈继续自顾自说着。
“你也不是。”托雷简短地回应道。
2.
两个人把天文馆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那少年的影子。
托雷有些动摇，因为眼下的状况似乎真的带上了些超自然现象的意味。
沃夫冈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楼大厅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兴高采烈跑过去的孩子。
“我们去广播室发寻人信息怎么样？”沃夫冈突然转向托雷说道。
“我又不知道他的名字。”托雷莫名奇妙地看着他。
“不如就叫他沃夫冈。”
托雷看着沃夫冈的眼神愈发奇怪。
“说不定他就是小时候的我。”沃夫冈笑着说，语气很认真，“试试又不会怎么样。”
“你都不会觉得很奇怪吗？”托雷试图把往广播室方向走的沃夫冈拉回来，“自己把自己的名字通过广播说出来……”
“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沃夫冈又用那种坚决而不容动摇的眼神注视着托雷，托雷在这种眼神面前只能失语，“说到头来你为什么会遇到那个孩子？他到底是哪种存在？你也说不清楚吧，既然已经奇怪到了这种程度，解决问题的手段当然也得是非常规的。”
托雷不再反驳。
“而且，有小朋友走失了，用广播来找其实是挺正常的手段。”
“随便你吧。”
于是沃夫冈真的那样做了，面不改色地和广播室的工作人员说出那个要找的少年的名字——也就是他自己的名字。
广播响起的时候托雷几乎想当即逃走。
他们在寻找一个叫沃夫冈的孩子，金色头发，绿色眼睛，而完全符合这些特征的人其实就站在他身边——
“你觉得他会来吗？”沃夫冈问。
来了会怎么样？托雷突然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模拟一些情节，同一个人的不同版本怎么会同时存在？他们相遇必定会出现冲突。或许这就是他找不到那少年的原因，因为长大后的沃夫冈出现了，那小时候的沃夫冈就相应消失了。
很快他就为想出这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感到丢人，自己一定是被沃夫冈带偏了。
“如果，我说如果，他来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大概会教他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托雷看向沃夫冈，沃夫冈正望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沉思。
“你已经有完美答案了吗？”
“只是对于小朋友来说很完美的答案。”接着沃夫冈故作神秘地沉默了。
托雷希望看到沃夫冈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说出这些话，如果他没有，那其实代表他还没有得出答案。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广播室又把那条寻人启事播送了一遍，托雷觉得自己不能忍受再听到第三遍。
“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存在，”沃夫冈又开口道，“而他又真的是小时候的我，你对他说的话会不会影响到现在的我？”
托雷因为这个问题僵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以这种荒谬方式改变某个人的命运。
沃夫冈还在接着说。
“这种事在电影里很常见吧，因为修改了过去影响到了未来什么的，一些本来不会发生的事也就发生了。”

“意思是说哪天你出了什么意外，可以归咎到我今天说的话上吗？”托雷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有些闷，就像有什么堵在喉咙里。
“意外，我确实想过这种……”沃夫冈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但托雷听得更加认真，所以依然能清楚地听到他后面的话，“我有想过，在某些平行时空里我过得没那么好，比如死的很早之类的。”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托雷受不了沃夫冈说这话时轻描淡写的语气，或许他是受不了沃夫冈提到的那种可能性，“你明明就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今天过后会不会不一样呢？”
沃夫冈突然靠近他，这意外的举动让托雷下意识警惕起来。
澄澈的绿眼睛盯着他，用轻到不可察觉的声音说：
“或许有另一个世界的结局被带到这里来了。”
托雷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刺穿了心脏，这种感受绝对只有沃夫冈能带给他。
3.
从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托雷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上面去。
跑过来的人是宇文和丁易，托雷为自己没有感到惊讶而奇怪，好像这两个人就应该这时候出现。
“我刚刚！我刚刚听到广播里说……咦，沃夫冈在这里……”宇文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看到沃夫冈时停下了。
宇文的视线在两个人间来回切换。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呢？”
“托雷说遇到了小时候的我，但是把他跟丢了，我们正在找他。”沃夫冈极其自然而流畅地回答道。
“我没说那是——”托雷尝试辩解，但很快又感到一阵无力，于是沉默了。
“小时候的沃夫冈？他长什么样子？”宇文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设定后问出了无意义的问题。
“当然是我的样子。”沃夫冈笑着说。
“哦……所以那真的是小时候的沃夫冈，我还以为只是很像……”
“你说什么？”托雷感到越来越难以置信。
“我们刚刚也遇到了。”丁易在一旁小声说，他的表情和迟疑的语气显然说明了他没有接受这个设定，“你们说的，小时候的沃夫冈。”
宇文突然瞪大眼睛开始打量沃夫冈。
“好奇怪，我好像得看着沃夫冈才能想起来那个小孩长什么样。”
“你们在哪里看到那孩子的？”托雷急切地问。
“在地下一层，展厅出口的地方。我以为他和父母走散了，但他说是一个人来的，还说要我们带他一起参观。”丁易低头思考了一阵后茫然地抬起头来，“我好像也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沉默在众人间蔓延开。
直到宇文猛地大叫起来。
“这难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时空错乱？小时候的沃夫冈穿越到这个时空来了……我还给他吃了零食，不会影响到现在的沃夫冈吧！”
“我觉得大概不会，但也说不准，我小时候不是很爱吃零食。”沃夫冈用不可思议的认真语气回答着。
“所以那孩子现在在哪？”托雷觉得某种东西已经到达了界限。
“我们和他走散了。”丁易神情惊恐，仿佛恐怖片中最开始崩溃的那个角色，“然后就听到广播，所以就来了这里。”
托雷没有别的话能问，当下的状况已经进化到谁都没法想象也更没法解决的地步，然而这明明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
是时空错乱吗？真的是时空错乱吗？
“所以我们现在还是不知道那孩子在哪。”沃夫冈简短地总结。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丁易的声音比刚刚又轻了些。
“会不会是因为沃夫冈在这里，所以才找不到那小孩？毕竟同一个人不可能存在两个版本。”宇文理所当然地推理起来，托雷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刚刚也想过类似的事。
“你们更希望看到哪一个版本的我呢？”沃夫冈顺着宇文的话问了下去。
“这，这，当然是现在的沃夫冈！如果是小时候的沃夫冈留在这里，我们就不是一样大了，就不能……”宇文的思绪成功地被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那我们就走吧。”沃夫冈回归到他惯常的，果断又坚决的语气，“没有必要在找那孩子了。”
丁易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或许也是感到了同样的无力，他也沉默了。
故事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来结局。
4.
沃夫冈没有回答托雷的问题，小沃夫冈和大沃夫冈都没有。
托雷那之后每天都会回忆一遍那个神奇的少年，因为他发现好像只有自己记得那少年的脸。
同样让托雷印象深刻的还有沃夫冈提起某种可能性时的神情，那是沃夫冈极少见的，脆弱而忧郁的神情，就好像他提及的那个可能性真的存在，而且他也亲眼见到过一样。

顶顶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像我这样喜欢凯能的人，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