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肉豆蔻母子与远处伸来的手
肉豆蔻的人生从小就伴随着强大的魔幻色彩。她先是在日本战败那年从船上“穿越”到远方的动物园通过某种诡异的视角“记录”下了暴力,随船在日本登陆后突然又对服装设计涌起澎湃的创作激情,在1963年和一个跟她有着类似经历的男子结婚、次年春生下了儿子肉桂。肉桂五岁即将满六岁的那年两月,他经历了“深夜怪事”变得再也无法说话,1975年末肉桂的父亲在一个旅馆被人用刀割掉内脏离奇死亡,之后她的创作热情又突然消失了,再然后呢?之前提过,她摸着有钱中年妇女的脑袋就能把头痛治好。这些事儿让她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作出如此解释:“恐怕是为了把我领来这里而从一开始就严密巧妙地安排好组织好的。这种念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简直就像有一双远处伸来的长手——长得不得了的手在牢牢控制着自己,而我的人生只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事物通过的一条便道而已,我觉得。”。
以我的理解,命运的长手首先一直都在让他们避开日本本国教育系统的影响。
肉豆蔻和她母亲逃回国的时候正值日本战败的当口,按照正常流程,接下来她需要接受高中教育,然而她对学校里的一般科目几乎提不起兴致,急需掌握一门吃饭技能养活自己的她就这么恰好开始如痴如醉地沉迷于时装素描,完美避开了那些“必学科目”。
众所周知日本儿童开始读小学的年龄门槛是六岁,肉豆蔻和她丈夫一起靠强无敌的服装设计赚取了大把大把钱,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就会把肉桂送去正规小学接受教育,肉桂好巧不巧在开学前发不了声了,肉豆蔻又一百个不愿意把他交给特殊学校,只能亲自教育他,或者干脆让他自己找资料自学。
至于肉桂的亲爹,也是在小时候从朝鲜殖民地逃难回来,满腹设计才华却因为古怪的脾气孤身一人远离大众,可想而知,肉桂的思想从父母那边就彻底断绝了来自“学校教育”的影响,自然也免于历史教科书的干涉,形成了正确的历史观。
村上一直都很喜欢着墨于这种从独立系统中成长起来的人物,并赋予他们格外出色的能力,比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研究所的胖女郎,比如《海边的卡夫卡》图书馆的大岛,他们都非常慷慨地为主角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而这次的肉桂也不负众望,甚至双管齐下地给冈田亨进行疯狂暗示。
肉桂的成长经历虽然描写得不算很多,也已经远超过胖女郎和大岛了,这提醒我们:这位不声不响的肉桂是个需要读者花心思琢磨的人。所以我决定先花点时间讲讲这个人。
在那件让他成为“哑巴”的“深夜怪事”里,肉桂不仅听到了拧发条鸟在大松树上叫,还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爬树男子和一个高个男子,其中矮个子的体形动作和他亲爹非常像,他极为顺畅地爬上院子里的松树消失在松叶里再也没出现过。高个子朝树上望了会就离开了,不久又回来用铁锹在树根处挖了个坑,丢进去一个黑布包,最后把坑填平再次离开。少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过了半个小时。少年熟睡了过去。梦中他跑去把坑里的布袋挖出来看到一颗跳得很厉害的心脏,赶紧又埋了回去,回到床边发现那儿已经睡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的人,他只能找个角落躺下,醒来后嗓子就发不出响了。
首先能够确定矮个子男子是肉桂的父亲,之所以身高不一样是因为那个院子是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此处对应的是冈田亨游泳时进入的“世界上所有井中的一口”),一个小小的佐证就是他们在吞口水的瞬间都听到了巨大的响声。
如何理解父亲爬上了松树又不见了?最新也是最直接的提示依然可以在《弃猫 当我谈起父亲时》这本书内找到(只是此书直到今年一月才正式出版,距离《奇鸟形状录》间隔了二十五六年,属实来得晚了些),村上春树在全书结尾处提到,他小的时候看到一只小猫哧溜溜爬上了自家院子里的松树,却没办法爬下来,只能发出求救声,小村上在树下往上看,怎么也看不到猫的踪影,只有耳边传来细细的叫声,他叫来老村上求助,可松树实在太高,连梯子也够不着,这对父子只好作罢,第二天一早他们再去院子里找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小猫的叫声了,也再也没见到过那只猫。村上如此总结:“结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起因,让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这有时可能杀死一只猫,有时可能杀死一个人。”,最后他又这样写道:“我们不过是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中寂寂无名的一滴。是确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但这一滴雨水中,有它独一无二的记忆。一滴雨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这一点我们不应忘记。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不,应该说,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铭记。”
这段内容让“爬松树”行为寓意自现,用大白话讲就是: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有追求着各自人生目标的生命戛然而止,他们的人生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结果”之下似乎失去了鲜艳的色彩,显得苍白无力,他们的墓碑上也只会简单刻着生前照片、姓名、出生死亡时间等信息。但是村上在步入古稀之年后依旧没有忘记那只小猫,他不认为小猫如雨滴般短暂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能够圆满追寻到生命目标然后安然撤退本就是极为困难而漫长的事(就像猫从高高的树上爬下来),然而小猫也好,人也好,他们只要在活着的时候传承着什么,这个过程本身就足以令人难以忘却,矮个子爹虽然消失了,可他的心脏依然在树下和少年的心脏里应外合地跳动着。“传承”就是少年肉桂从“深夜怪事”中学得的关键词,长大以后他也将继续把自己的“追溯”传递给他人。
在命运的“长手”下,少年能够发声的那一部分被置换到了灵魂内侧,取而代之的是原属于灵魂内侧的无法发声的那部分。这反而大大提高了他作为“传承者”的效率,还让他避开了被恶势力侦测到的可能,他就像一艘潜艇一样连个泡也不冒一下地沉入水下悄悄运作着(肉豆蔻做了这样的微妙比喻:无论怎样等待,肉桂再未从沉默的深海底浮上水面),谁也注意不到他,如今年纪轻轻的他已然能老练地看清一切(包括黑暗世界里的动向),代价是他失去了浮上水面直接“战斗”的那部分能力,他需要一个可以替他“战斗”的人(当然不用我说,机灵的人也都知道是谁了对吧)。
肉桂父亲被害的案子迟迟没有被调查出有价值的线索,他生前交往过的几个女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整个房间都被严严实实地钉起来了,事情的真相彻底成了谜,这个结果显然是身居高位的某些人才能做到的。肉豆蔻迅速抛掉手里的公司,没有再接触这个行业里的人,实质上是抛掉了可能给她和儿子带来危险的火苗。她发现的自己有“试缝”能力这件事,更是和“传承”紧密相关的重要信号,这对母子如此神经质地要求客户保守秘密的理由也不难理解了。
冈田亨通过他们,在物质上买下了那座上吊宅院的产权,得以随意进去井底,在思想上了解了满洲国的历史,得以明白“追溯”是了解“那个什么”本质的必要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