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金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唤回意识的。
他强撑着从沙发上起身,四肢仿佛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要命,他感到身体重心不稳,随时都可能会栽倒。在终于扶着门把手站定之后,他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从客厅到门口这一段路好像走了足足有一个世纪。
显然,他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在凌晨给身份不明且拍门如此急躁的人开门已经触及了未成年人独自在家时的高压线,不过,如果门外的也是名未成年人的话……
“渣渣!”
原来是一只老虎幼崽。
金的脑袋十分昏沉,他隐约听到窗外在下雨,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他才注意到,嘉德罗斯的身上有着许多细小的水渍,发梢也有些潮湿了。
“你怎么……”
在他的耳中,嘉德罗斯的声音忽远忽近:“……屋子好热……中暑……”
力气正在一点点抽离他的身体,刚刚强撑着来开门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后一件能够支配自己身体的事。
恍惚间,他看见了嘉德罗斯神色复杂的面容:“我扶你去休息。”
金的大脑并没有完全停止运转,即使它现在十分迟钝。嘉德罗斯的话点醒了他——他的确很有可能是中暑了。
今夜的温度和湿度都极高,又因为停电,空调也不再工作。去室外接格瑞时,自己头晕和皮肤灼热的症状就已经非常明显了。回到家之后,精神又萎靡得厉害,即使电力恢复了供应,他也没有来得及把空调打开,半夜即将下雨,所以他也不曾打开窗户,屋子里闷热得可怕,而他就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着度过了几个小时,直到嘉德罗斯出现在了门外。
在此之前,金从没有中过暑,但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这些不适的症状正是来源于此。
大概因为是嘉德罗斯打开了空调,金能感受到屋内的温度逐渐低了下来。微弱昏黄的灯光充斥着屋子,湿冷的毛巾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擦拭而过,这动作非常生硬且相当不熟练,时轻时重,时缓时急,金在心中暗暗点头,看来不是在做梦,刚才站在门口,如今又在照顾着自己的人真的是嘉德罗斯。
他的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但他又没有真的睡去,朦胧中,他感到自己头下的枕头和身侧的床铺都轻轻凹陷下去,然后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自己的。
“哼……渣渣。”
嘉德罗斯的声音从他耳侧传来,距离过于近了,热气惹得他耳朵发痒。
这其实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榻而眠。
金在四年级的暑假时参加过年级组织的夏令营,虽说是自愿参加,但暑假作业就有一项是要在夏令营的七天中每天写一篇日记,于是许多原本自愿不参加的同学也不得不去了。在金的印象中,嘉德罗斯对此就并不是十分情愿,但在开营那天,他仍然准时到了。那时嘉德罗斯与金同班,还已经做了一年的同桌,在班级里和他的关系最要好,于是他们两人便住在同一个帐篷中。
对于嘉德罗斯来说,虽然在外居住的时候并不少,但都是父亲带着他到处旅行时的经历,像这样没有亲人陪同在外过夜还是头一次,对金来说更是这样,他甚至连外出旅行的经历都很少。他们都兴奋极了,两颗金色的脑袋瓜在被子下面凑到一块儿去,或吵或闹,叽叽喳喳个没完。
“上了五年级之后,嘉德罗斯还会和我当同桌吧!”
他们并排躺着,枕头上的金色发丝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渣渣,我才不读五年级,开学之后我就去读六年级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金,“所以,暑假作业写不写无所谓,夏令营参不参加也无所谓。”
金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我记得你一开始似乎很不愿意。”
嘉德罗斯没有说话,只留给他一个圆滚滚的金色后脑勺。
沉默半晌之后,他才回应道:“我困了,睡觉吧,渣渣。”
那个夏夜晚风习习,虫鸣悦耳,舒适得让人很快就能够入睡,金也不例外。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隐约听到嘉德罗斯说了些什么,却没有仔细思索和品味的时间,便陷入了熟睡。
不知道在黑暗中沉溺了多久,金开始做梦。
他之所以知道这是个梦,是因为他对于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印象深刻,如果它再次重现,那必定会是在他梦中。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一样,嘉德罗斯单手拆开了易拉罐……
那双金色眼睛锐利的目光几乎扎穿了他,一如当日那般美丽又危险。
嘉德罗斯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或许是因为在梦中吧,蝉鸣不再那般刺耳,盖不住他说话的声音。
“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待得更久一点……”他正处于变声期,嗓音总有些低沉沙哑,却是让人心动的好听。
金有一瞬间的走神,稚嫩的童声在这时涌入他的脑海中:“……只是因为我很难交到朋友罢了。”
可他面前站着的还是十四岁的嘉德罗斯,即使面容仍然未脱稚气,依稀也能看出成年男人硬朗的骨相轮廓了。他定了定神,直到今天,他才蓦然发觉,原来那个还是小豆丁模样时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小冤家,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了。
少年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我向来都不在乎家人对我的未来有怎样的安排。你明白吗?”
这场梦境没再持续下去,一阵急促的闹钟声残忍地掐断了他的睡眠。同样被打扰到的,还有睡在他身旁的嘉德罗斯。
“渣渣……吵死了!”
雨后清晨的天空晴朗明净,阳光斜斜透过雪白的窗帘,将蕾丝花边的影子投在地面,留下整齐美好的阴影。
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舒适多了,头脑十分清醒,只是四肢尚且有些无力。
他转过头去看身旁的嘉德罗斯,少年显然还没有休息好,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疲惫之意。金不想再吵他,于是试图将动作放轻,尽量不去惊动他,然而在金的双脚触碰到地面,用力起身的一刻,床面的颤动还是让已经被闹钟声吵醒的嘉德罗斯发出了不满的哼声。
金回身看向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已经睁开了:“你好些了吗?”
“嗯!”金笑着对他点头,“多亏你啦嘉德罗斯,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就要进医院了。”
“渣渣,何止进医院!要不是我及时出现……”嘉德罗斯冲他翻了个白眼,“你知不知道长时间中暑可能会没命的!”
金眨了眨眼,他倒是没想到中暑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当然了,渣渣!”
“可你怎么会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呢,嘉德罗斯?”
少年忽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刻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敷衍道:“……因为你一直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
金这才想起自昨晚出门之后就被揣在兜里的手机。出门前嘉德罗斯发来的消息他就忘了回,接到格瑞之后,手机更是没有翻出来过,平时他又一直将手机静音,有电话打过来也听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嘛。”金故意打趣他,“平时我和你聊着聊着睡过去,也没见你这么急过。”
“这次不一样!我以为你至少会恭喜我一下,但你什么都没说,我以为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以为什么?”金凑近了他。
“……我以为你不开心。”嘉德罗斯的耳朵也红透了,“然后就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不接,我就来了。”
在大雨倾盆的午夜,匆匆出门打车去找那个渣渣,还忘了带伞,这件事绝对能够排进嘉德罗斯前十四年的人生中所做的蠢事的前三名。
“……你昨晚干嘛去了。”这小孩真是别扭得要命。
金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格瑞喝醉酒了,我去接他,把他送回家之后,自己也回家了。我们这里昨晚前半夜停电了,空调风扇都不能用,我就有点中暑了,从外面回来之后很不舒服,一直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直到你过来敲门。”
“格瑞也会喝醉?”惊讶这种情绪难得会出现在嘉德罗斯的脸上。
“他们班的散伙饭嘛,大家就玩得疯了一点,轮着灌他……”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声音的音量和节奏十分均匀,就好像来人的指节每一次叩在门板上的力道和间隔都是相同的。
“绝对是格瑞来了,除了他哪有人会这样敲门。”嘉德罗斯随着金一同从房间中走了出来。
“你还笑话人家……你知道自己昨晚差点把我家的门拍出一个洞吗?”金握住了门把手,按压后顺势向前一推,“早上好,格瑞。”
格瑞对金点了点头,神态略显疲惫,看起来过量的酒精还是把他折腾得不轻:“昨晚多谢了。”
时间甚至还不用来到下一秒,格瑞就注意到了站在金身后的嘉德罗斯,那个已经高出了金许多的少年正将手搭载金的肩膀上,像是在半揽着他。
他从门外走进来,并带上了门:“你姐姐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希望我能多照顾你。”
金赌气般地挺起了胸膛:“我哪里需要照顾嘛,昨晚还是我照顾的格瑞!”
格瑞抬起手去揉了揉金的发顶之后,迟迟不肯放下:“听话。”他明明在对金说话,目光却与嘉德罗斯对峙起来。
他们的个子都比金高挑,金现在被夹在中间的姿势也难以去直视他们,于是他们彼此眼中的不甘示弱和汹涌浪潮只有对方才能看到。
“吃早饭吃早饭!你们饿不饿?我都快饿死了!”金灵巧地抽离了他们两人围成的狭小空间,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又回头示意着他们快些跟上。
“走着瞧。”嘉德罗斯用小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挑衅道。
格瑞只是瞥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回击的兴趣。
下过一场大雨之后,天气不再闷热,只余下晒得人懒洋洋的暖,花坛中娇艳欲滴的月季,枝繁叶茂的梧桐上都挂着晶莹的水露,蝉也安静下来,不再聒噪。就好像这场雨席卷走了夏天的坏,只留下夏天的好。
金双手托着下巴,对着停在纱窗上的一只蝉发呆。在小时候,捉住一只蝉就好像捉住了整个夏天。
如果在夏天结束之后,他们就要离开,那夏天可不可以永远都不结束?
他伸出手指戳戳纱窗,惊走了蝉。
夏天永远都不会结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