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不知何时已然是风雨大作，方圆十里范围内电闪雷鸣，原本那些不知死活的水鸟早已无影无踪，只有肆虐的狂风卷起一条条数百丈高的滔天白浪，蛟龙般扭动着。
大约百十条白蛟之间，果真有一条通体碧绿的龙蛇，角冠、翠鳞、苍瞳、血喙，粗短的黄色趾爪，颈子上生满夜火样鲜红的鬣鬃，体型却并不十分长大，不过十来丈长短，在风雨雷电间，被白蛟们簇拥着狂舞。
这便是巴蛇了。
而先前那和平的假象，不过是这毒物学那蜃龙吐气，凝结而成的幻象而已。
这区区一条蛇怪，竟然已经隐隐有蜕变成龙的征兆！ 
后羿倒抽一口凉气，忽然捏着大风羽箭箭杆的左手手心已然浸满汗水。
出身东夷首屈一指猎族，自幼得异人传授学成神射之术，出师后以一手神射之术纵横大荒，射杀毒虫怪兽逾千，尧帝亲封“猎神”。。。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从来就不乏传奇和赞美，也不缺少冒险和刺激。然而此时此刻，后羿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体格庞大如山，近乎刀枪不入，就连穿甲箭都难以伤其分毫的封豨；
   九首人面叫声仿佛小儿啼哭，却浑身恶臭且凶暴不亚乃父相柳的九婴；
   一身缭乱的赤羽总是如红莲业火熊熊燃烧，宛如涅盘火凤样舞于天际的大风；
   还有身为天帝钦封水神，拥有正统太古龙族血统的白龙神·河伯。
   一个又一个强大到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们的形象重新一一浮现在眼前。
然而他们没有一个能象眼前的巴蛇这般，令一向见猎心喜的后羿全身都发出狂喜的颤栗。
不知何时，一根大风羽箭已然搭上了蛟丝弓。
取自月里桂枝琢磨而成的弓身无声地拉满，一如天顶那轮初上的满月，彼此遥遥呼应着，同时散发出淡淡的清冷的光。
血红的羽翎在风中激烈地飘舞，九婴犬齿磨就的箭镞直指湖心处那条蹦跳着的异彩斑斓的奇蛇。
凌乱飞扬的黑发间，后羿如刀削斧砍的脸上浮起一丝锋利的微笑。
刹那间，他整个人都仿佛化成了一截无坚不摧的箭头，灵活的手指松开蛟弦，一声铮然清音弹过夜空。
与此同时，十余里外的巴蛇恰好向后羿的方向望来。
于是它看到了自岸上的柳树丛中滚出一颗金色的流星，拖着五色的烟火，挟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朝自己翻滚而来。  
 
“住手！”
一声清叱突如其来地响起，虽然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如在耳边，令全神贯注的后羿心神微微一震，全凭意念操纵修正飞行轨道的大风羽箭几乎偏离了预定目标。但多年猎魔生涯磨练出的控制力还是让他瞬间取回了对箭路的操控权，燃烧的流星直奔巴蛇高高昂起的头颅飞去。
就在此时，一朵金色的花瓣不知从何方飘下，轻舞飞扬着掠过后羿的面前。
后羿只觉得眼前一花，湖面上金光大盛。只见巴蛇似龙似鸟的头颅前方，一袭白衣翻飞似雪，千朵金花纷落如雨，现出一名少女，生得冰肌雪肤，鸦鬓桃腮，额系宝带，一对凤目微微挑起，虽然只有十六七岁模样，却是十足一副美人胚子，凭空现出，凌波驾浪，挡在蛇头之前。
后羿大惊之下，再去改变箭路已是不及，但他不肯伤及无辜，当下更不犹豫，双手将蛟丝弓握住，奋起神力，只听得“喀嚓”一声轻响，宝弓一折两段，那颗流星眼见距离湖上少女不过百丈之遥，忽然无声碎散，烟花般在水面上绽放开去。
少女置身朵朵花火之间，任凭湖风吹乱了鬓边青丝，神色自若。
后羿心中又恼又急，生怕她身后的巴蛇暴起噬人，高声叫：
“那丫头，还不快快闪开！”

三
少女并没有闪开。
而巴蛇呢？
巴蛇粗短的身子此时正盘曲在离湖面不足两丈的空中，伸出冰凌的苍蓝色舌头，轻轻舔舐着少女伸到它嘴边的右手，一双橙黄色的蛇目乞怜似地望向她，温驯得象只偎依在主人膝前的小猫。
 “大个子，你就是夷羿吧？这家伙快要丹满化龙了，化了龙就不会再惹麻烦了。能不能放它一马？”
   少女收回手去，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后羿面前，扬起脸望着高出自己一头的他说道。
后羿并没有摆出迎战的架势，心里却暗骂自己愚蠢，眼前这少女显然非妖即魔，寻常女子又怎会凭空现身湖上？
少女似乎看出了他心中念头，忽地嫣然一笑，又道：
“你一向凶名远播，妖界大多谈及色变，想不到为人到也不坏。”
她原本容颜虽然甚美，却含了三分英气，此时一笑春生，竟是百媚千娇，自有万种风情。后羿一见之下不由心神微荡，随即清醒，越发暗暗提防。
“如何？你若放了这家伙一马，我保证它三日之内化龙飞升，再也不会涂炭生灵。我听说那西方有种胡教，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蛇自天皇年间灵识初开，修炼至今才有小成，实是不易，你又何必苦苦为难它？”
少女见后羿不语，也有几分不耐。
后羿眉头微皱，摇头道：
“我且不问你是何来历。这把蛇为患多年，杀戮极多，八百里洞庭湖几乎被它变作死地，若叫它就此化龙而去，那些葬身蛇腹的千万生灵又如何讨还公道！”
 少女闻言不禁冷笑：
   ‘公道？何为公道？昔年共工祝融争天，天为之裂，众生涂炭，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却可曾向水火二神讨还公道？女娲斩巨鳌四足以为天柱，那巨鳌一向与世无争，却向谁讨还公道？又岂不闻一沙一世界，一身一乾坤，便是女娲所炼的五彩之石里，安知没有蕴藏大千世界，众生纭纭，被那神火锻炼之下玉石俱焚？便是你们人族又如何？天生万物，惟独人心不足，若论起杀戮之惨酷，心机之深沉，手段之卑下，又有什么比得上你们？巴蛇虽然贪食无厌，几近懵懂蠢物，不过为饱口腹之欲而已，又怎比人类无肉不食，无兽不猎，往往只为取乐，徒造杀孽。你生身为人，替天下百姓猎杀魔物原也无可厚非，不过是各为其族而已。但你若要冠冕堂皇说什么讨还公道，我金璧风却要领教一下猎神阁下的高招！”
   说罢向后退开数步，双掌一错，一条金华璀璨的长剑赫然在手，剑锋上仿佛有龙蛇之形蜿蜒游走，活龙活现。
霎时间天昏地暗，八百里云梦惨雾弥漫，雾中亿万金华缤纷乱舞，金璧风仗剑风中，三千青丝飞扬，一张娇俏小脸上煞气凝结，蓄势待发。
后羿愣了半晌，忽然将手上断弓掷于地下，仰天大笑不止。金璧风愕然不解，后羿大笑了一回，正色道：
“风姑娘，你说的有理。这巴蛇便交给你了。”
说罢转身便走。
金愎风万料不到他竟如此爽快，呆了一呆，快步追上前去拦住道：
“你这人果然有趣。既然如此，我害你失了宝弓，总该有所补偿才是。”
后羿哈哈一笑，道：
“难不成你还要送我一副弓箭不成？”
金璧风怒道：
“岂有此理！”想了一想，回身把手一指，那巴蛇身躯摇动，颈下鳞甲片片剥落，凌空砌成一副轻甲，色如翡翠，飘然落下。金璧风接住，递与后羿道：
“此物乃巴蛇颈下逆鳞制成，穿在身上百毒不侵。你若有胆量，便穿上一试。” 
 后羿笑道：“有什么不敢。”果然接过穿在身上，却也颇觉合身，不由赞了声：
   “想不到你还如此手巧。”说罢自觉失言，再看金璧风时，见她面上似怒似喜，转瞬即逝，忽然正色向后羿道：
   “妖族向来不肯占人便宜，你有了此甲，我们便两清了。”
   说罢正要驾风离去，忽然鼻子微皱，仿佛嗅到什么，循味望去，眼睛立刻盯在后羿腰间葫芦上不放。
   后羿见她两眼放光，心中不觉好笑，暗道：原来这妖族丫头却也好这杯中之物。便将葫芦解下抛与她，笑道：
   “你若不嫌酒劣，尽喝无妨。”
金璧风也不客气，拧去葫芦塞儿，仰脖便灌。身后，湖中巴蛇猛然口吐人言，急声大叫：
“祖师万万不可！！！”
已是不及。
话音未落，只见金璧风面如四月桃花，身似风中杨柳，摇摆不定，忽然软软向前倒下，后羿一把扶住看时，见她星眸紧闭，樱唇微合，竟已沉沉睡去，但闻一股雄黄酒香混合着身上芬芳扑面而来。又见金璧风手背上一片薄如金箔的细鳞若隐若现，不由苦笑道：
“难怪这丫头当不得此酒也。”
想了一想，终是放心不下。忽然回顾湖里那条不知所措的巴蛇，道：
“那家伙，你这附近可有客栈？你的‘龙宫’也可，叫这丫头好生睡上一觉，明日自然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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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往生录前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