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眠之年 》
我又饮一支烟,意图以此替代那种几近宿世的狂热,替代那类从属原罪的瘾。
我意图从烟叶中萃取一段春气。
可惜那烟太惶热,太枯烈,太潦草又太颠乱。我无法用的浊涩为肉身做镌刻,只多与那点独属烟叶的腥气互惠,放任肺叶被焦烟味与铁锈气浸透,在喘息间纵容一场骚乱、一场独异的大火--密不透风。而我则在这样的悖乱中写歌。写溃散、写溃疡、写溃退、溃烂、溃败。
写形而上的爱与死,写失望与失禁等同。
直至我腑脏间的暗痕开始隐隐涨潮,直至我的喉管隐隐蕴生血气--
直至我开始暗变、衰败、灵魂又生昏枝。
直至又一个夜晚寸草不生。
我明白,我知晓。我生来即是酒中飞蛾,应当在死亡与狂瘾中泅溺终生。偶尔,我也试图反抗,试图自救或自渡,可我能做的始终只有逃避。那些与生俱来的事物对我灵魂的统摄从未停止膨胀,并又一次滥长为一种泛式的磨灭。
众生称它为天命。
我的身体,就此成为一件面目模糊的容器--一只绣眼笼。
在一些罕有的瞬间,我意图妄言。我在稿纸上写鲜红的爱字,顺应肉身的瘾。我用墨水,同我的爱人密谋一场溶解,模糊时间的倾向界限。我们将用锈迹斑斑的躯壳与灵魂寻觅一场崭新的相知,在布满疑点的故事情节中用谎言串供。
可惜我没有爱人。陈丽和李杰用生命告诫我,爱这个字眼,不应当、不应该、沦落至在我们的生命中扎根。我们的情爱是一种地缘政治,只存活于肮脏、困顿、鄙薄与懦弱的沼泽。
而杜生的灵魂,拥有着并不适宜我情爱生长的症候。
杜生的爱,是我的不应得。
于是,杜生离开了。在一场暴雨的夜之后,在一次我久违的落泪之后。那是一个不甚体面的夜晚,一个有豁口的夜晚。我和杜生各自的表情即是它破碎的残片。
整个夏季似乎都沿着这豁口泄洪。潮热,暴雨,晴日,烈凤,通通在此刻泄洪。席卷一切。席卷我。席卷我微温且拮据的喘息,席卷我颤栗又僵冷的唇舌,席卷我被夜色瓦解后逐渐干涸的眉目。
他说--“众月,我要结婚了。”
我记得他看着我,直至他身躯投射的暗影将我囚绕,直至我们紧绷的呼吸交缠在一处,直至我们的面目为对方眼底蒙锈。
彼此僵持。来回拉扯。互为不速之客。
我隐隐意识到,我生命中最后的水汽在那个夜晚中耗尽了。我的生命从此再无雨季,再无汛期,再无不安的潮涨与潮歇。
送别杜生后的又一晚,我久违的好眠。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十五岁之后,我唯一一个有关陈丽的梦。
梦里她还很年轻,指节抽成的像花骨,常握着一支烟或半行诗,自成种澄明的视域。我梦到他她倚着窗调口脂,月锚跌入她肌理,不够透彻,飞絮一样迷蒙。却引的我幻听,耳膛内淌过幽暗且泛泛的夜声。
后来,她转脸来望我,把那点刚制配的艳色缀上我唇,湿腻像某种常绿乔木的烂根。我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对镜去看,品琢唇上那点艳痕,舔尝那层化工的红痂。
她太会勾唇线,为我勾出同她神似的唇峰,将我勾成一个诡秘的“她者”,新生的“她唇”,将我言词中杂质沥干。
最后的最后,她一遍又一遍的喊我的名字。孱弱的、疯癫的、细瘦的、粗糙的、一遍又一遍。
众月。众月。我是众月。
我离开了。这一次,由杜生送别我。
我登船那日天色很好,汽笛喋喋不休。日光烧着,在我眼睑刻成枯皱,点燃一簇黄铜色的火,我眼睑处那点暗紫色妆料也就如此变调成红。我的泪腺自此痊愈,没有锐气,没有面纱,没有忽明忽暗的渴望与拒绝。
我不再试图着陆。我终于学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