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九兵卫端坐在茶几面前，腰板直直的挺着。在她对面，和她有着相似面孔的柳生幸跪坐在她的面前，头却仰着，坚定的望着她，面上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她说：“我想和她在一起。”
柳生九兵卫沉默了一下，目光浮动着落在了泡好的那杯茶上，青绿色的茶杯让她回想起后宅那片竹林被风吹响的稀疏声，还有那些她曾经肆意妄为的少年时光。
良久，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瞧向她与秀的孩子，微微地抿了下唇。
“你长大了，幸。你长大了。”

柳生九兵卫少年时，也曾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她是柳生家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是声望极高的少主，是单身女子心目中金龟婿排名的第一名。很少有人能抵挡她的魅力，尽管她对大多数的人都只是维持着一副冷淡又礼貌的形象，却总还是有女性为她所倾倒，甚至不惜任何代价的想嫁入柳生家中。
除了她喜欢的人。
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个特别的人。相反，那个人没有美艳的外表和高贵的身份，也并非是那种一尘不染纯洁无瑕的清高女人。用贵族的眼光来看她甚至有些拎不上台面，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看完便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而去。
但柳生九兵卫依旧喜欢她，很喜欢她。对她来说志村妙是天边的一抹白月光，是心口上的一点朱砂痣，她不在乎在别人的眼中志村妙是一把沙粒亦或是别的什么，反正那与她并无半分干系。志村妙于她而言本就不只是爱情本身。她是被包容，被认可，是被毫无要求的爱着。在她面前柳生九兵卫可以撒娇，可以怯弱，可以抱怨练习很累，可以不用装出自己很强，反正志村妙本就不需要她很强，她不需要她保护。柳生九兵卫想跟她永远在一起，也许可能只是因为这样比较轻松，也许只是想要找个人依靠，但无论是哪种，那都只是爱上志村妙这一习惯的萌芽，是她的爱情。
可没有人教她萌芽之后要怎么办，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去爱一个人。柳生家对爱的教育向来不甚重视，这在不论是如何爱自己还是如何爱他人身上都一样。爱似乎不是柳生家的必修课程，从来不是。于是她的爱情便在占有欲的挑唆下逐渐变质，最后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用愧疚感绑住原本应该展翅高飞的青鸟，把约定变成婚姻关系这种束缚的绳索，然后对心上人的哭泣视而不见，还自欺欺人地说这就是她的完美爱情。只能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再也无法视而不见，粉饰太平。
于是好像一切都支离破碎了。刺眼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竹叶的沙沙声响落入耳中，心上之人的枕席如此柔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意味。她恍然间想起那个夕阳西下的午后，还很弱的她坐在志村妙的身侧，低声的询问志村妙能否做自己的金龟车，股间玉，最后得到拒绝回应的场景。她以为自己成长了，长大了，变强了，可其实没有，她还是那个吃不到糖就想哭的小孩，幼稚像一个四处可见的笑话。
志村妙走了之后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躺在自己的榻榻米上望着天空。东城步不知为何在她旁边坐下，递了一杯热茶过来。她低声言谢，东城步便说不必，为她排忧解难是他身为柳生家四大天王的使命。柳生九兵卫以为这就是他全部要说的了，但半晌之后东城步又慢慢开口，说。少主，即使我不是柳生家的臣子，我也依旧愿意为你去赴刀山火海。
她一怔，坐起身来问他为何。东城便笑，说，因为少主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喜欢少主，于是便愿意把自己的一切温柔献给您。
她才知道对自己爱的人，应当以温柔相待。
过去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她没有母亲，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父亲不能说不爱她，但那种爱对九兵卫来说似乎并不能算是爱。他的爱是提高标准，是求全责备，是你必须要变强，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来看待。柳生九兵卫知道如果不这样做她就没有办法继续在柳生家生活下去，但是她的心中始终是愤恨的，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柳生家，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出生那一刻就随着母亲死去，反而要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她反复的愤怒，反复的难过，又反复的捡起她的自尊和自己和解，她告诉自己无论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被爱着的，可内心深处总是讨厌着希望和普通女孩一样的自己，仿佛那样便是软弱的，是不可饶恕的，最终只能在泥潭里面越陷越深。志村妙拉了她一把，她便如菟丝子一样不放过任何机会地缠上去，任性的希望对方包容接纳真正的自己，好像这样她才是有价值的，是不会被抛弃的，好像这样她才能和自己和解。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从未能和自己和解，直到一切发生改变。

发生改变的契机在不久之后，说实话那实在是一场荒唐的闹剧。假装女性来招待将军，她真不知道微笑夜总会的老板身上长了几个胆。不过她从来没法拒绝志村妙，于是便姑且同他们一起胡闹，穿着女性的和服给将军倒酒。
将军其实什么都发现了，但他选择了什么也不说。德川茂茂的脾气好得不像一个真正的将军，或者说他本来便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因此早早学会了忍辱负重。尽管柳生九兵卫在道歉时再一次将他扔进了水里他也不气亦不恼，反而告诉柳生九兵卫，没什么好在意的，无论是男人亦或是女人，接待他的那份伤心亦是相同的，请九兵卫不要在意是男人还是女人。毕竟九兵卫便是九兵卫，不以男女发生改变。
男人与女人都一样吗？柳生九兵卫问。
嗯，都一样。德川茂茂答。男人或是女人，大家都一样。
那真是了不起的观点，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了柳生九兵卫常想起那个月色正浓的夜晚。德川茂茂平静的面孔与她心中的震撼。她从那天起，从内心敬重德川茂茂，并希望有所改变。
但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与自己和解也不是。柳生九兵卫是一个固执的人，这个固执体现在方方面面。她很难改掉自己一个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很难说服自己去接受自己女性的身份，于是便不断地追求成为男性的方式。她刻意的使用男生的说话方式，习惯性的将自己的身材隐匿在绷带之下，穿着男性的服饰并以男性的身份自居，好像这样她就能真的成为男性，好像这样志村妙就能把她放在男性的角度上来对待。但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志村妙不会因为她男性化的举止对她脸红，不会因为她男性化的穿着对她青睐有加，更不会因为她男性化的身份便对她心动。
她要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性。而不是像她这样，扭曲了性别的角色。对于志村妙来说，一个时时刻刻以跟踪狂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都比柳生九兵卫这样一个虚头假面的“男”性要来的有竞争力，无论她是否对她温柔，无论她是否出于自己意志的深深爱着她。
这偶尔会让她感觉自己很糟糕，好像她无论努力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得到她想要得到的结果。那种感情几乎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有段时间，她试着刻意避开志村妙。
说实话那并不是很难，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时间上难以磨合，空间上也并非没有距离，原先的形影不离本就只是她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苦苦硬撑，现在她不想撑了，假象便如泡沫一般随风而去。可每当她练剑的时候，上街的时候，亦或是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志村妙和服上面那朵粉色的小花，想起她头发上向日葵的味道，想起她微笑时，因掩嘴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的手腕。这一切的一切，又像一股潮水似的浮上来，拽着她沉入大海。
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没办法自己放手了。
她似乎只能在这段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情中苦苦挣扎。

有一年的秋天，是盆盂兰节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日子，志村妙少有的穿了一件新衣服出门。那是一件紫色的做工颇为精细的和服，穿在志村妙的身上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了她的美。柳生九兵卫很喜欢穿着那件衣服的志村妙，那让她看上去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志村妙，而是一个崭新的，她或许可以拥有的志村妙，于是她便旁敲侧击的试图问出志村妙怎么突然换了一件衣服。
志村妙只笑。那不是她平日里为了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而扬起的笑，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才扬起的笑。她说，因为有人非要送我这件和服啊。
那一刻，柳生九兵卫的心凉了半截，她稍带委婉的询问志村妙这件衣服是谁送的，志村妙又笑了下，带些娇嗔的说是近藤勋送的，言语之亲昵，像在柳生九兵卫心上疯狂开枪。
柳生九兵卫只得沉默。半晌，她没有办法的勾起一个无奈的笑，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是啊，那就没办法了。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女性的自己是有机会的。因为不管她做得多好多优秀，再怎么用心，似乎志村妙的目光，最后还是会落在别人的身上。尽管她心中仍怀抱着浅薄的希望，但她已经知道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她能变成男人。
然后她就真的变成了男人。
忽然间没有任何征兆的变成了男人。
刚变成男人那一刻，其实她的内心是很惶恐的。她的身体似乎一瞬间变得陌生了起来，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这个身体没有生理期，也没有那些独属于女性的特征，她的头发从柔顺的变成扎手的，从长的变成短的。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上天在跟她开玩笑，就在她好像马上就能够适应她原来的那具身体的时候，又忽然的给她换成了一具新的身体。
但那个自称为神的使者的人却问她，不好吗？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吗？你不是一直希望能够变成男性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我真的一直这样期望吗？柳生九兵卫问自己。男性的我就可以了吗？
对志村妙来说这样似乎就可以了。自从柳生九兵卫以男性的身体在她面前出现之后，她对九兵卫的态度突然的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过去九兵卫和她并肩而行，她面不改色，可如今她却面带潮红；过去九兵卫为她夹菜，她微笑面对，可如今她却推辞再三；过去九兵卫约她同行，她常服赴约，可如今她却精心打扮……改变几乎发生在她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柳生九兵卫感觉自己像踏在云里，夙愿即将成真的狂喜每时每刻都在她的心中蔓延。可越高兴，她就越空虚，她感觉志村妙没有在看着她，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些什么别的人。她感觉自己像被割裂成了两块，一块欣欢鼓舞，一块冷眼旁观，每当外面那个她开心起来的时候，里面那个她就对外面的那个她冷嘲热讽。
她根本不爱你。里面那个她说。她爱的是一个能对她像你一样好的男性，至于是不是你，她根本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外面那个她说，阿妙爱我，对她来说只能是我。
是吗？里面那个她轻蔑的笑。你真的这样想吗？
外面那个她沉默，她知道事实可能不是这样，但她还是嘴硬着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证明，拿什么证明呢？或许一个爱她的证明？或许一个行动？不，都不用，只要一个问题就好了，只要志村妙能够在那个问题中表现出那种态度就好了。
但志村妙连那个都不愿意给她。
那是她和志村妙的一次外出约会。气氛那么好，晚风轻轻在夜空下轻轻飘荡，她和志村妙相望对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微笑起来，然后又有些青涩地避开彼此的视线。她忽的很有信心，心血来潮的看着志村妙问她是更喜欢九兵卫还是十兵卫。志村妙没有说话，她抬起眼睛看着九兵卫，也不再笑了。
她反问九兵卫：为什么这样问，九兵卫和十兵卫不是一个人吗？还说不管是九兵卫还是十兵卫她都同等的喜欢。
柳生九兵卫敏感的察觉到她在说谎。她恍惚了一下，忽然像是云端摔落一样。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低声的问志村妙：女性的我就不行吗？
志村妙沉默了，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柳生九兵卫笑了一下，志村妙不用回复她，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像是一把火在燃烧，炙烤着她的心。一种难以言喻是愤怒与悲伤袭击了她的内心，但她没有办法责怪志村妙，她并不觉得那是志村妙的错。
她只能对她自己发火，她只能对她自己愤怒。
这种愤怒在近藤勋前来找她的时候燃到了最高峰。她看见面前那个面庞姣好的女子把电影票递给她，面上挂着没办法，放弃才是更好的选择的表情的时候，她几乎没办法再保持一个良好的仪态，转而深吸一口气，质问近藤勋：难道作为一个女生，你就不想再追求志村妙了吗？难道女生就没有机会了吗？
近藤勋看着她，少有地严肃了起来，他似乎感受到了九兵卫这个问题不仅是在问他，还是在问九兵卫自己，他直起了腰板，说：九兵卫，其实你自己也清楚吧。志村妙需要的是一个强大到能支撑起她们一家的男人。所以无论是女性的你，还是女性的我，本来就不可能会有机会。
我知道，但我一点也不想妥协。柳生九兵卫说。可看看你，一变成了女生，就打了退堂鼓。我可不像你这样软弱，我要变回女生，也让你变回男生，到那时候我们再来公平较量——我也一定会让志村妙穿上我送的和服的。
近藤勋沉默了，半晌，他说：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那你也太理想主义了，现实可不是一场女孩子的家家酒，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要长大那就必须得学会妥协。不过，和服？什么和服？
柳生九兵卫皱眉，愤怒的火焰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没能仔细思考近藤勋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是冷哼一声愤而离开。一种激荡的心情吞噬了她，但很快又被冷水浇熄，是里面那个她亲自动的手，她嗤笑着说她只会说漂亮话，其实只是想放弃罢了。
也许吧。柳生九兵卫说。我当然可以这样继续作为男性生活下去，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前十八年的挣扎和苦痛又算什么呢？我只是不想否定那样的自己——那也是我的一部分啊。
里面的那个她沉默了，直到柳生九兵卫变回女孩子的那一天都再没有出现过。

变回女孩子的那天九兵卫意外的非常平静，似乎生活又回到了过去的轨迹，她还会约着志村妙上街去玩，和她共享午间和煦的风和风铃的清脆声，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但九兵卫知道，什么都变了。
志村妙依旧是她所深深爱着的人，但她却没那么重要了。她试着把对志村妙的爱，更多地投射到别人身上，或是自己身上，她花更多时间在竹林里独处了。
对于这种变化，她不知道志村妙察觉到没有，也许没有，也许有也不在乎，反正至少志村妙没表现出来。她们只是固执站在现在的这条界限上，彼此都并未迈出一步。
岁月就一点一点地慢慢流逝了。
她们都不紧不慢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有的时候，志村妙也会主动来柳生家找她，她们会一起在竹林里面散步，然后聊聊天。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抛去什么没有可能的期待，她觉得这样相处下去也挺好的。
有的时候，她们在竹林里散步的时候，志村妙会突然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柳生九兵卫并不期待她说，她总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因为她并不觉得志村妙能对她说出些能让她觉得是好事情的话。所以她便对那欲言又止视而不见，久而久之的，志村妙似乎就没打算再说了。
有的时候，志村妙不在的时候，她也会自己跑到竹林的别处晃悠。竹林并不是柳生家私有的，柳生九兵卫也会在其中遇到其他人，各种各样的，干什么的都有。让她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她遇见了一次违法犯罪行为，然后来了一次老套的英雄救美。
救下来的那个女孩想要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柳生九兵卫没有告诉她，对她来说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无足挂齿，她甚至没有记住那个女孩的长相和名字。
……反正也不会再见了。

楼主写的真好，

写的真好

楼主写得…太好了，把小九的心理写得好真实，我心中的她差不多就是这么想的
从17年退坑到去年回坑，一直在纠结后期的空知怎么就懒得多花点功夫刻画一下小九的成长呢，没有任何过渡就很突然地接受了女孩子的身份，还莫名其妙多了和银时的暧昧箭头明明小九是这么坚强又顽固的人，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和生活妥协去相亲了呢…感觉结局大家都没怎么变，除了小九自愿去相亲承担家业对这个19岁的女孩真的是幸福的he吗…
银之魂之后我就当ooc的同人看待了，哪天我也画点同人吧……希望有能力编个好故事出来

写得真好啊，让我看到了一个笨拙又努力的人，正是小九给我的印象。

大大怎么每次潇洒地挖完坑就走了，留我在坑里面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