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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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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小的声明：本帖所使用的所有葬云同人图均经过作者（Lofter id：断水）太太本人授权。

战况正酣。
在占领了切尔诺伯格后，整合运动的脚步并未停歇，他们的势力版图就像一瓶打翻在了地图上的墨水般，迅速地以那座已经化为无人死城的移动城市为中心朝着周遭辐射起自己的影响力和领地。而距离切尔诺伯格最近的龙门自然无法幸免——而很不凑巧的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整合运动的首领似乎对这个城市格外有想法。大批量投入龙门外环甚至入侵到市区附近的敌人如同潮水般涌来，即使罗德岛与龙门已经签署了联防协议，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如此攻势面前依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而这一次，因为以倾城之力作为生产力和军备力量的后盾，面对的敌人比起在切城时已经可以说是全副武装了。……而且，谁也没能想到，在龙门内部竟然潜伏着如此之多的隶属于整合运动的感染者。在腹背夹击之下，罗德岛的干员们不管现在正身处何方，此刻都已陷入苦战。
在乌云密布的灰暗天空下，由源石技艺操控的无人机低空飞行时的呼啸声、铳与弩的射击声、剑与盾撞击时金铁交加的嗡鸣声不绝于耳。正半藏身于废弃大楼边的送葬人面上沾了几滴鲜血与不知何处扬来的尘灰，纯白的斗篷也被流弹飞矢给划破了好几处，难得露出几分狼狈之态。在他的身后，红云正锁着眉头咬紧牙关将弓弦再次拉开时不时探出头去回敬两箭给整合运动——她的大腿被先前投下的一枚爆弹碎片划伤了些许，鲜血正汨汨流下。但眼下这点小伤已经无暇顾及……从五分钟前他们与后方部队的无线电通讯被切断开始，他们就陷入了只能孤军作战的窘境中。
“榆木脑袋！通讯还没有恢复吗——你的蓝牙耳机是不是质量太差到了该换的时候了？！”
炮火声响轰鸣里，任何话语都得扯着嗓子大声喊才能勉强不被杂乱吵闹的环境声给盖下去。红云的话语里满是怒气，但其下还隐隐夹杂着些许不安。但这也难怪，眼下她临时布置的陷阱对于某些身穿重型护甲的敌人而言简直就是挠痒痒，而大型陷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任由她布置……就连送葬人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架设阔剑地雷，因为他的行李箱里这次没带那么多存货。而后方的部队一旦受到袭击，不仅防御孱弱的医疗和通讯会被切断，就连正在前方作战的小队们——比如他们俩——也会因为失去指挥而战斗力下降，最后被敌人团团包围成为饵食。……当然，某种意义上，她这也可以算得上是在担心那群虽然接触时日尚不算太长却依然能够称之为“朋友”的沃尔珀女孩们。
“已排除机械本身因素导致的通讯故障，根据被切断前通讯内容状况判断……后方状况一切尚且安全，应该是敌人投放了电磁脉冲发生器干扰了相应的通讯波段。”送葬人语气未生波澜，拉动护木退下空空如也的弹壳，抬手往枪膛里行云流水一口气填装了六发霰弹，然后重新上膛准备进行下一轮射击。“重申一次，任务目标现已临时进行变更：最大限度消灭敌人，然后撤离至安全地带，进行回援。”
在他说话的间隙，已经上膛完毕的霰弹枪已经再一次鸣响起敌人的丧钟。每一发子弹后他退膛上弹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阻碍，仿佛沉重迅猛的后坐力于他而言并不存在。但敌人实在是太多了——至少对于以霰弹枪的杀伤距离和范围而言，确实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和红云的心情是一样的：如果敌人没有穿着那么厚重的护甲会更好，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武器杀伤力将会明显许多。
“那些无人机……”
“无人机就交给我！指望你那两把铁壳子铳想把那么高那么远的东西射下来还不如我的弓箭来得快……你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就好！”
不出意外，从他背后传来的是红云没好气的声音，伴随着她声音响起的还有不太明显的弓弦被拉动和箭矢射出时空气的震颤。过了一会儿，从远处传来的是细微的机械被重力捕捉撞击坠毁在地面上后的碎裂声。尽管击坠具有侦察设备和简易开火装置的无人机同样会暴露他们的防卫，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眼下能处理多少敌人就处理多少，他们总归还是会继续前扑后拥地冲上来的。
术业有专攻，尽管他并不是不能像他的萨科塔同族那样灵活地使用突击步枪和冲锋枪，但把这样的工作交给动态视力与射击精度和准度皆有特长的红云效率会更高。干的不错……他正想回应一句，突然、从背后传来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大力，正处在视野盲区和装填状态的送葬人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时间竟失了平衡一并跌倒在地。

敌袭……？
送葬人第一反应是原本守护在他背后的那个沃尔珀小姑娘现在状况究竟如何、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但几乎同时，一枚被高空投放的爆弹在距离他数米的范围内炸开了——强烈的火光、高温裹挟着冲击力足以炸倒半堵墙的气浪在狭小的空间迅速扩散开来，他的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在短暂的瞬间内失去了效用……但幸运的是，这并不致命。等他回过神来时，那把上好了膛的霰弹枪依然被握在他的掌中。迅速确认完方才的爆炸没有对这把武器、或许也是他们能够生还的唯一希望造成功能性的妨碍后，他听到他的背上传来低低的呼痛声——那声线来自红云。只用了半秒就理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第一时间出言询问：
“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不用……你如果放下枪，那些该死的家伙很快就会赶到这里……”红云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得很，这让他不禁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其中蕴含的痛苦和愤怒又鲜明得如此耀眼，仿佛她受到的伤在想要达成的目的之前根本不足一提。“这里发生了爆炸，他们会暂时放下警戒……趁这个机会，把那群烦人的大块头都轰成马蜂窝，然后我们再一口气冲出去！”
判断明了，符合当前状况——就算再怎么担心遗嘱继承人的安危，罗德岛相关的安保合约也必须被执行。他丝毫没有犹豫，从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取出了另一把同款构造的霰弹枪，为了避免走火而特地提前清空的弹仓弹膛此刻被迅速填满。随后他面沉如水，两只手分别紧握着一把霰弹枪，枪口对着在爆炸造成的短暂的停滞后朝着这边踏出搜寻步伐的整合运动，起身开始同步射击。
丧钟为谁而鸣？——为所有狂妄之徒、心怀恶意者、罪当致死之人而鸣。神明阖上眼眸，天使吹奏号角，于是战争的歌剧就此开场。当他双手同时扣下扳机之际，铅弹像暴雨般倾泻成盛放的猩红之花，撕裂了这片被薄雾与硝烟吞噬了的灰暗黎明。他以食指为轴心勾住杠杆潇洒不沾烟火气地随意甩脱出一地散落的弹壳，复又将枪托稳稳握入掌中，超乎任何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如同魔术般精彩绝伦的换弹表演所拉出的时间差太过致命——没有一名敌人在此之前能反应过来，他们潮水般此起彼伏踏出的脚步只会让死神的亲吻来得更加迅疾。十二声枪响一如自鸣钟准确无误，每一发子弹都承载着以此数倍的敌人的性命。……这并非行善，亦非作恶，仅仅是「主」的执行者在以弹雨捍卫着拉特兰不容亵渎的荣光，践行着他时刻遵循的条律与信仰，无声宣称着祂的道与行。在他身后，原本黯淡无光的漆黑浮空翼在铳声奏鸣曲的指挥席中央缓缓绽开，锋利而明亮的清湛冷光刺破死的静谧，纷飞的光翼仿佛棱镜般徐徐折射出恍如拉特兰圣教堂穹顶最精美的彩绘玻璃窗的幻景。——这是拉特兰人在使用铳时全力施展源石技艺的标志之一，他们的战友总在战斗后的酒会时盛赞着可以称之为罕见的壮丽画面。可站在他对面的敌人们是否又能够看得见？或许他们的眼前仅仅剩下向着地狱一方通行的深渊，并且别无选择，只能坠落到底。
最大火力——最终旅程。

在他身后，红云强忍着伤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替他将替换用的弹夹迅速准备好，也时不时利用沃尔珀听觉与嗅觉灵敏的特性先一步感知到潜在的威胁究竟在何处，然后低声提醒他下一波的敌人将从何方接近。铁锈、硝烟、咸腥味——是血，血的气息正从他背后蔓延开来。他知道红云受了伤，而且不轻，但是眼下一切都得等到战斗结束后才能有个结果……所幸她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懂事，就连可能会暴露出方位的行为都一概未做，纯粹地作为他的另一对耳目与双手辅助着他的行动。三轮齐射后，总算是清理出一片勉强可以称之为“空白”的地段了……判断出敌人因为这一轮猛烈的火力倾泻暂时陷入了混乱，在是否继续坚持进攻和选择撤退之间摇摆不定后，送葬人当机立断收起双枪，转过身去——然后他皱起了眉头，生平第一次非常直白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情绪波动。
“……你——”
红云的状况比他想象中的要差……准确地说，是糟糕太多。在将他推离了原本接近爆弹坠落中心的方位后，她的身躯成为了天然的壁垒与护甲，替他挡下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和破碎弹片带来的伤害。此刻，披在她肩上的斗篷已经变成了近乎于破破烂烂仅仅被植物纤维勉强接续在一起的布条，被鲜血浸透成了湿漉漉的模样。她的脸色和唇色苍白得像纸，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比起痛楚和可能接踵而来的感染来，更为致命的是大面积的受创、残留在体内的弹片和失血……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鲜血所染，回过神来时，送葬人才发现自己的披风同样也染上了一大片猩红。
“……转过身来，这是命令。”
送葬人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不过他永远是面无表情的，因此只能从语气推测出他的心情相当不好。但听了他的话的红云却相当固执地摇了摇头，没有暴露出自己伤势的打算。
“敌人怎么样了……？”她依然在关心前线的战况。
“……被火力压制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中。先不要说话，我现在立刻送你回后方接受治疗……如果有异常状况可以随时开口呼叫我。”送葬人根本没打算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小臂环过她的膝弯单手便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不忘提上收入了霰弹枪的手提箱。只是短暂一瞬的接触，他的披风上又被蹭出了一大片刺眼的红，这让他的心情状况毫无来由地持续性恶化了下去。“……抓紧，路上可能会有点颠簸。”
“……咳、咳咳……”红云似乎是想笑，但吸气时不小心牵连到了胸背部的伤势，于是最后话到嘴边夹杂了一阵阵的咳嗽。“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一个人干掉了那么多的敌人。我还以为我们这次会栽——”
“如果能够动用重火力，消灭他们的时间至少能缩短一半，但龙门其他居民的财产安全我无法完全做到保障。”说是可能会有些颠簸，但送葬人对重心的把控相当精妙，以至于即使是在全速奔跑的过程中在他怀里的红云就像躺在担架上一样稳稳当当。话锋一转，他对红云为了救他做出的冒进行为开始进行谴责。
“……你其实可以不用管我。根据爆弹落地的中心点和爆炸半径计算，即使直面爆炸我也只会受到中等到重度的创伤，并不会完全失去战斗力，那也比现在的状况要更好。你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而眼下情况并不适合在原地对你进行急救……”
说到这里时，他的语气开始微不可察地变得低落下来。
“……任务完成情况超出预想，结果有缺陷……这是我的失误。”
“这不是挺好的嘛，如果你受了伤，我们或许更加没机会杀出来……”反倒是当事人自己并不是非常在意，还在若无其事地安慰着他。只不过她说到一半咳嗽得更加剧烈了——送葬人能看到血沫从她的嘴角不断涌出来，呼吸系统受到创伤后她的面色迅速变得苍白透出缺氧的绀青，就连气息也变得急促，然后肉眼可见地变得微弱下去。

……该怎么办？
薄暮微光中，他满身是血抱着重伤濒危的少女，狂奔在铳声大作硝烟弥漫的龙门街头。通讯依然没有恢复，罗德岛的后勤支援有可能撤离到了其他据点——她随时都可能会死，也许是五分钟后，也许是下一秒。纷飞的弩箭划破了他的脸颊、浅浅刺进了他具有防弹功能的斗篷扎入他的肌体，但这些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疼痛比起她体内的那些弹片带来的创伤简直是云壤之别。……该怎么办？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的焦急，可脚步不能停下，否则连唯一的希望都会瞬间熄灭。他只能不断地奔跑、向前，尽量寻找整合运动包围的薄弱点突破封锁，然后继续陷入下一个这样的循环中。
愿主保佑——他在心中无声祈祷。不为旁人，只为这位与他一路走来并肩作战、看起来暴躁排外却不惜舍命相救的少女。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让你活下来是委托内容，也就是命令……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这一点。”眼看红云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逐渐变得冰凉、马上就要陷入休克昏迷中，他忍不住加重音量，好让她能够重振精神再多坚持一会。“清醒一点，最近一批医疗干员很快就会抵达战场——”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难得的焦急，红云的小耳朵缓缓竖了起来，然后她勉力睁开了眼睛。……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成文的句子了，在那双唇的翕动间，送葬人勉强解读出了这样一句话——
“………………！”
在他短暂失神的片刻，一架喷绘着罗德岛制药公司标志的小型无人机飞到了它们的面前。这台尺寸不适宜携带任何杀伤性武器的浮空机械伸出了杖头，然后以一种送葬人相当熟悉但又有所不同的源石技艺施展起医疗法术来。解除痉挛，镇痛，止血，小规模愈合伤口——尽管并不能比拟真正的医疗干员的救治，但也能解决燃眉之急……至少红云的状况稳定了许多，不再是那副气若游丝的状态了。随后，用尽了源石储备的它停止了医疗技艺的施展，不紧不慢地率先飞行在前头。
……这是通往罗德岛后勤部队的方向，送葬人知道。可这架无人机究竟是哪位干员的发明？在这样的战场上这样跨时代的技术革新可以救下许多人的性命，身为精通机械的拉特兰人他自然明白这一点。下次执行任务时或许可以带一架这样的无人机——他如此想道。
前方已经隐约能传来他有些印象的喧闹声，看来这里确实是罗德岛的临时指挥部没有错……医疗无人机用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停在他的肩头。带队迎面走来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瓦伊凡女性，她的银色长发随着步伐飞扬于身后——然后她的视线在接触到他怀里此刻正昏迷不醒的红云时停顿了一秒，又微不可察地在他肩上的无人机上停留了半秒。送葬人看见她手持着沉重的方形盾牌快步却不失风范地走来，神色肃穆地用左手持的医疗注射枪刺入了红云的锁骨下动脉里。盾牌表面突然流转起闪耀的光——只消片刻，她便抽出了未染血迹的针头，语气平静泰然却有着无形的说服力与威严感。
“骨性的创伤已经没有大碍，接下来就交给其他医疗干员。动作要快，急诊手术室在前方左手边第三间还有空闲。”
现在没有感谢的多余时间——送葬人只是略一点头，然后脚步不停直接冲往目的地，直到红云被挂上点滴和呼吸机被推车一路送进手术室，他才稍稍放松了点绷紧的神经。直到旁边的医疗干员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满身是血的样子小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受了伤需要治疗，他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他说。“罗德岛的负责人在哪？我需要申请重火力支援。”
……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但这句话结合他现在的模样，吓得只负责后勤工作的医疗干员小姑娘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凯尔希闻声赶到，表情冷淡的菲林女性在简单了解了情况后眉头一挑批准了他的使用申请与特别权限，然后为他指明了下一阶段作战的地点。
“去吧，手术的事情不用担心。”
凯尔希是这么说的——他选择相信。罗德岛的医疗水平在整个泰拉世界都可以说是名列前茅，而除了保护遗嘱继承人以外，其他合约都还在等待着他去执行，而且刻不容缓。
……只不过，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还是没忍住朝着手术室亮着的告示灯看了一眼。生死未卜的小猎人在昏迷之前，给他留下了这样的话语。
「我对于救了你这件事情，没有感到半分后悔……」
你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情——他想这么回答她，然后再狠狠教育她一顿关于生命安全的重要性。但在此之前一切的前提，是他不希望这成为她最后留下的遗言。
至于那些亡命之徒？主或许会原谅他们，他所需要做的，无非是送他们去见主。

好！

………
在泰拉世界，探望伤病患时带一束花是礼节。尽管通读《泰拉风土人情指南》了解这些文化背后的象征并不能帮助送葬人理解这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但是有些时候，做些没必要的事情可以有效降低任务的难度——这是他从无数次任务中总结出的心得。罗德岛疗养庭院里有一间四季恒温的玻璃花房，而它的主人欣然接受了他前来拜访的请求。
“我觉得那些花不错，请替我将它们包装起来，每种都要一些，谢谢。”在旅途中，送葬人依稀记得这些原产地在叙拉古的花朵红云似乎比较感兴趣。而其他的花语以及数量的含意……他认为红云也同样不觉得那有什么。
……调香师莱娜看着被他点名的花卉欲言又止，不过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向他解释些什么的机会只是照做不误。并不大捧的花束被精心包装成可爱怡人的模样，莱娜郑重其事地将花束递到他的手中，并且仰头询问道。“送葬人先生，这是要打算去探望一下红云小姐吗？”
确实如此。他点点头。
“那么……也请替我转达来自我的问候，希望她能够早日康复。”
——温润的话语犹在耳边，但赶往监护病房的路程也花不了他太多时间。送葬人隔着透明的有机玻璃墙幕看见虚弱的红云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虽然脸色不太好，但精神还是很不错。见他的身影出现，她的耳朵嗖地一下竖得老高，然后迅速地坐了起来，恢复成了平时和他交谈时最寻常的样子。
“……那是什么，用来给我调配草药的原材料吗？我不记得我对你说过这些东西需要这么仔细地包装……那样反而有点浪费。”
——送葬人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花束，还以为她很喜欢这样的礼物。此刻闻言，不禁挑了挑眉以表达自己些微的困惑。“并不是。这是从莱娜小姐那里挑选的为了探望你准备的礼物。我记得你喜欢这些种类的花，所以……”
“……？……！！可恶、这些花是我种的——！！”
听了他的话，红云先是一愣，然后气得开始用力拍打起手边的枕头来。
“本来就是为了医疗干员没空时我自己用来疗伤才特地准备的草药，我好不容易才和莱娜姐姐一起把它们养到了能开花的地步……你居然、全部摘下来了？！你赔，你赔！！！”
……看起来似乎是弄巧成拙了。“抱歉。但是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接受罗德岛正确规范的现代科学医疗才是最好的办法。盲目食用野生植物有可能造成潜在的中毒，要多加小心。”
不出所料，送葬人听到了红云嗤之以鼻的哼声。所以他也没继续和她客气，转身去把他特地准备的病号特供的午餐给她端了过来。算算时间现在也确实该是她吃饭的时间了——红云接过饭盒，然后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绿色皱起了眉头。
“我要吃肉！！！”她大声抗议。
“肉都在下面。考虑到你平时蔬菜的摄入量太少，我为你特别订制了可以有效补充维生素和膳食纤维的私人化食谱。……而且，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不用考虑把这束花吃下去的可能性了。”
“…………”红云迅速立起飞机耳露出虎牙试图用凶巴巴的神态恐吓他放弃这一想法，但毫无疑问，她的行动只能换来失败。只能选择退让的她垂下了耳朵，手中的叉勺自然而然地把胡萝卜拨开到了一边。
“那我不要吃这个。”她小声抗议。
“接下来我会把它吃掉的。”既然她退了一步，送葬人也见好就收。他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她的床边，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用餐时的一举一动。直到确信她并没有对那些绿色蔬菜区别对待之后，他才移开视线。在她的床头柜上，堆着不少其他人探望时带来的礼物……看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似乎已经和罗德岛的不少干员建立了友谊，这点足以宽慰人心。

“……外面的战况怎么样？”红云开始迅速进食，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像一只小仓鼠，因为急着吃饭就连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
“局面很棘手，龙门高层的态度比较暧昧。仅仅依靠龙门近卫局和罗德岛的力量，在面对敌人数量众多的整合运动时不一定能讨得了好。”送葬人实话实说。“我只是回来稍微休整半个小时，等会还要继续出发前往其他战场。在这段时间内你要注意好好休息，尽快把伤养好。”
“又是新的战斗啊……”红云很显然也跃跃欲试，但她看了看自己手上挂着的点滴和床边的一堆监护仪，很快又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凯尔希医生禁止我外出，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拿起弓箭呢。也不知道霜叶和安洁莉娜姐姐她们怎么样了……”
“会好起来的。”送葬人温言安慰她。“在医治期间，遵循医嘱可以让你痊愈的速度变得更快。等你可以坐着轮椅出行以后，就可以去探望朋友了。等进行完康复训练后，你就重新能站起来，也能拿起弓箭了。”
“听起来要花好长时间的样子……”对于依旧向往外面世界的孩子而言，这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是关禁闭。红云耷拉着耳朵，神情恹恹。但很快，她就找到了新的感兴趣的事物，让自己打起了精神来。“我听说龙门的附近可以看得见海，在叙拉古待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海是怎样的？会不会和湖泊、和河流差不太多？”
送葬人思索片刻，并没有直接告诉她那是怎样一副景象，而是用了另一种稍显模棱两可的态度作答。 “等这边的战斗结束之后，在委托不算太密集的时间里，我会带你去见识一下的。”
在他看来，让她保持着对除了复仇以外的事物的旺盛好奇心是一件好事。顿了顿之后，他补充了一句。
“……所以，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但红云对此不置可否。
“我知道的啦，毕竟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等着我去慢慢走，很多很多的风景等着我去看，尽管我可能不一定能够活到那天——”
她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缓缓诉说着。可以听得出她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得出的这样的结论，尽管这似乎依然和一时热血上头并无太多分别。但她依然执着而不懈地想要向他传达出自己的想法，尽管后者能够理解的概率相当之低，可她还是执意想要这么做。
“但是，我从来不做会让我自己后悔的事情。若是有实在难以决断的事、就凭直觉去选择，身体是不会骗人的，这可是资深猎手的经验。而对于能够救下你这件事情——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后悔过。当时是这样，现在我也依然这么觉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欲言又止地顿住时，送葬人总觉得她似乎还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她最终还是没这么做，而是率先发起了其他的话题。
“说起来，你的名字叫什么？”

“……名字并无意义。叫我送葬人就好。”
“不是说这个，而是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红云皱起眉头，咬着勺子嘟嘟囔囔地小声发泄自己对他理解能力低下的不满。
“我就是，突然有点好奇罢了……不是「送葬人」这样的代号，而是你在得到称呼之前使用的、你真正的名字。之前莱娜姐姐、微风姐姐和安洁莉娜姐姐已经告诉了我她们的真名，所以我就觉得……或许还是也来问问你的比较好。”
“我感到困惑。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红云放下了手中的勺子，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她无意识地低着头，用略有些缥缈的语气做出回答。
“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关于为我做出了这条手臂的那个人的事情——我知道他不是猎人，但是那没关系，这份感激之情不会因此有什么变化，我依然会一直记得他。我也一直都在想着，如果再次见到他的话，到底该怎样报答他才行——是告诉他‘我变强了，不会再受伤了’好，还是告诉他‘你已经可以好好放松下来了，因为有我在’比较好？”
“可是……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我记住的那个名字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她的语气里有着不易觉察的淡淡的遗憾，和深深的悲痛。
“我……就连想要去做这样的事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每个人残余在世上的痕迹都不会太多。我不太想向别人提起你的时候，只能报一个随时都能舍弃的冷冰冰的代号……”
“……我不太擅长和活人产生过密的联系。通常情况下，它只会给我带来困扰。”对此，心下有些许意外的送葬人在沉默片刻后，还是选择了委婉地拒绝。
但是她终究是学会了如何去在意别人，也开始试着表达出这种在意。以他的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是她不再被旧日仇恨所困的征兆——她能够更好地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于此随之上升了。
“唔……是这样。”显然，她对于自己这样有些突兀的要求不被满足似乎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只是撇了撇嘴便就此作罢。再定睛看去，红云已经迅速打起精神来，恢复了平常不苟言笑的样子，仿佛刚刚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不过是泡沫幻影。
“那就算了，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就行。”
一时间，病房内的空气只余静默。理性上能够理解这是因为自己的回答没能体恤他人心情的送葬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不过，这毕竟是在探病，在一个话题无以为继之后翻开下一页也是他常做的事情——尽管他其实不太擅长此道，但他依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无言的关怀。
“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伤。等你能够恢复正常行动能力，再去考虑其他事情也不迟。”
“我知道，不用你啰嗦我也会的！”似乎是某个动作牵拉到了背部的伤口，红云突然闷哼了一声，重新变得暴躁起来。
“等你的身体恢复以后，霜叶会来给你录歌，记得做好准备。”送葬人抽空向她传达了一条讯息。
“……嗯？”红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罗德岛除了作为医药公司的本职以外，还兼任着不少其他业务，记录和传承泰拉世界各地的民俗文化也同样是这里的干员们在做的事情。”他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隐去了这项行为的动机其实是源于他自己的补充说明。“叙拉古的荒野文化也同样是其中一环。”
“是这样吗……？”红云愣了愣，然后眼中毫无自觉地变得忽闪忽闪亮晶晶。
“能够让我们部族的事迹和存在得到记录，我很开心——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现在我也是孤身一人，还得了这样的病，已经怎样都好了……但是，我不能让我们部族的故事就这么随着我被埋葬、在被凶恶之徒屠戮一空后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如果能够让他们的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继续保存流传下去，那我的同伴们也会觉得欣慰的，对吧？”
她的耳朵竖得尖尖的，藏在被褥下的尾巴也不由自主地欢快得微微翘起。与她相处甚久已经能够读懂这些肢体语言的送葬人没有打断她，而是无声地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而得到回应之后的红云却在片刻的迟疑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相当残酷的一句话。
“话说，如果——我说是如果。等我哪一天死掉了以后，你就忘掉关于我的事情吧。”
沃尔珀这个种族的成员总会在捉弄人这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他立刻望向那双清澈又平静的金瞳，却没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戏谑之意。与此相反，她虽说平静如故，却没有丝毫退缩。这面对终末时意外的坦然与其中散发出的决意实在是过于不祥，送葬人皱起眉头，沉声用他惯用的隐性拒绝语表达了他的不满。
“……我感到困惑。”
“善意也好，恶意也好，我绝对不会忘记——仇恨不会断绝，恶人该有恶报……可是恶意不是用来欺凌和伤害弱者的借口。而为了罗德岛工作、和整合运动战斗这件事，我不觉得自己是仅仅为了得到罗德岛的救治才这么做的，他们在某些方面的理念值得令人敬佩，所以我想要帮助他们。”红云全然无视了他想要中止这个话题的言下之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得了矿石病以后，我已经料到我的结局如何了——不过你不一样，你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所以……”
在她再一次说出那句话之前，送葬人抢先一步直接截断了她的话头。
“罗德岛的医疗水平值得信赖，你会好起来的。”
即使这么做非常不合礼仪，哪怕会惹来她的怒气，他依然固执地选择不让她将话说完。而红云则是在被抢走发言权后鼓鼓腮帮以无声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抗议，随后才安静下来，将这个话题略过不提。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有点困了，稍微睡一下。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担心。在这段时间里，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坐在病床上的她视线朝着单间隔离病房的落地玻璃外飘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叙拉古的草原，有被落日余晖染成赤色的微风，还有她在罗德岛遇到的许许多多人。她望着那个方向沉默片刻，才小声补上了自己的期艾。
“博士他们的战斗应该还没有结束，你也去帮忙吧？……带上我的份一起。”
“等我看着你睡着以后，我就会出发的。”送葬人没有动弹，而是好整以暇地坐在她床边的靠背椅上，甚至把椅子拉得离床更近了点。“距离我的归队时限还有半个小时，等你睡着了再动身也来得及。”
“……你们拉特兰人难道都是这么古板的家伙吗？！”回过神来的红云气急败坏，恨不得从背后抽出垫腰的枕头狠狠给他的脑袋来两下好让他开窍，但这样的举动显然对于送葬人来说毫无威胁，反倒是被他握住了主动权。
“大幅度动作会让伤口开裂。如果你不老实休息，我会申请让凯尔希医生为你提供拘束用具保持镇静和平卧的状态。”
……这话可比什么都好使，向来认为健康和自由是绝对要务的红云立刻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又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地钻进了自己的小被子里，然后仿佛是在赌气一般将被子拉得老高盖住了自己的脑袋。而送葬人则是趁着她动作的间隙不轻不重地捉住了她的手，将蜷缩起来的五指一根一根掰直，才郑重其事地将它握在手心里。
“放开。”
被子里有闷闷的声音传来，如果能够看到她的尾巴动作，那一定是不耐烦得甩地快要飞出去吧。送葬人心想。但他并没有照她说的做，反倒是稍稍加大了指掌间的力度，抗衡着她的意愿。
“安心休息就好。在你睡着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
这回，轮到红云不出声了。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的缘故，此刻冰凉得很，给他的感觉几乎与握着薄冰无异。可能是红云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的手指挣扎起来、颤动着想从他的掌中抽走，但送葬人说什么也没有松开手，只是在不弄痛她的前提下将自己的手与她的一起握得更紧、哪怕是红云不再挣扎也没有就此松开。直到她的手完全被来自于他的体温捂热、听见小狐狸平缓而绵长的呼吸——这是她睡着时最常发出的声音——他才松开手，准备重返战场。
我很快就会回来……这句话，他因为不想惊醒难得克服痛楚入眠的女孩并没有选择说出口，只是动作极轻极柔地小心松开她因为感受到温暖而重新变得红润起来的小手，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不想，在他迈出病房门口时，他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凯尔希的命令。这个，给你。”
——从天花板与墙壁构成的的阴影缝隙里，一道红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自空中飞舞而下，如羽落般足尖触地却没有半分动静。猎狼人，「红」……一位被他确切认定为负责暗处反侦查刺杀以及内部清洗的罗德岛干员，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两下、掏出了一条事物，然后摊开手放在他的面前。
是微创型血液循环源石密度动态检测仪……用于记录人体血液内源石微粒成分实时变化的仪器。他并非可临床定义的感染者，但那位医生的坚持自然有她的道理。送葬人没问缘由，将它佩戴在自己的腕间，在读懂了她只为此事前来的潜台词后没有多做停留，随即迈步离去。
还有很多任务等着他完成，而在他回到这间病房之前，他需要用最高效率的行动来让这次再会的时间尽量提前一点。
而红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嗅了嗅空气，然后就像她来时那般、像是变了个不可思议的魔术般，转瞬便消失在阴影里。

……
龙门周遭的战况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胶着。尽管整合运动已经从城区撤离，但切尔诺伯格的废墟上，更多的秘密、野心与阴谋正在不断增长。作为特别行动支援先遣部队的小组一员，刚从病房离开的送葬人再一次踏上了执行任务的旅途。不如说，在罗德岛的日子比起他平时的生活节奏来实在是太过悠闲了点……现在马不停蹄地奔赴于不同的任务地点之间对于他而言倒是家常便饭。
受限于天灾坠落的陨石余波影响，切尔诺伯格地区附近的远程通讯手段几乎完全被切断，只有需要微型源石技艺操作的短距离无线呼叫器才能正常使用——好在他们小队的行动范围并不算太大，一旦失联就能迅速做出反应。尽管如此，在这片废墟中……他们还是获取了一些也许仍然具有时效性的情报，虽然它们中有一大半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而等他再度返回罗德岛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受灾后的龙门尽管仍显得萧条，却依旧没有丧失它赖以为生的生机与凝聚力。述职完毕后，送葬人第一时间赶到了重症病房。
那间由透明玻璃隔开、堆满了各种各样监护仪和抢救用药品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红云不在那里。想来也是，现在的她应该已经病情好转去了普通病房……甚至或许已经不遵医嘱偷偷地溜了出去开始东逛逛西瞅瞅，让医疗干员在查房时忍不住头痛……这都是她会干得出的事情，毕竟做惯了猎人习惯负伤的她对于伤痛的忍耐力比起一般人来要高的太多。
但是有些让人意外。她哪儿也不在——人员繁多的普通病房也好，空无一人的疗养庭院也好，她最喜欢呆着的制造站也好，他们共用的二人间也好。……或许是和她认识的人一起外出去龙门市区逛街了也说不定，但是保险起见，还是问一问她现在到底在哪比较好。送葬人朝着值班的医疗干员出示了自己的罗德岛胸牌表明身份，随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在见了他后先是迅速面颊飞红，但涉及到工作上的事情时却意外地认真。她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又翻了翻档案袋，最后给出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您是要找那位代号是「红云」、沃尔珀族的女性干员吗？非常抱歉，其实红云小姐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去世了……”
“——？”
怎么可能——上次他们见面时，她身上的伤明明痊愈速度很快，现在已经可以出院正常活动了才对——
在某一个瞬间，送葬人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见他没做什么表情也没再说些什么，身穿白大褂的医疗干员顿了顿，用尽可能平静和客观但暗含着安抚的语气低声继续说了下去。
“您大概是刚从前线回来、还不太清楚红云小姐的病情吧？她在龙门发生的战斗里似乎是被爆弹近距离波及了，遭受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尽管及时得到了救治而且身体素质良好，她的伤口痊愈得很快。但是真正致命的是整合运动投放的爆弹里包含了大量的源石粉末和碎片……被高浓度的源石辐射以后，她的矿石病状况急剧恶化，出现了多脏器衰竭的情况。在一周前，她就已经……”
“……她有留下什么话么？”不论如何，执行合约与他人的遗嘱是他的本职——将恍若隔世般一气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尽数压下之后，送葬人沉声问道。
不管她说了些什么，他总会想办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完成——但医疗干员在沉思过后，说出来的话语却令他始料未及。
“她在临终前并没有留下什么话，离开得也很安详。只是……”
那位女孩悄悄抬头瞅了瞅他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因为过度动摇或是悲痛而无法听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才咽了咽唾沫，继续说了下去。
“她只说了，‘想见你’……还有，‘想回家’。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话了。”
“——我明白了。”
……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永远都在燃烧着——就算被仇恨的火焰作为薪柴吞噬也毫不在意，她只是咬着牙，固执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
可她离开时却又那么安静，那么寂寥，就像一朵枯萎的昙花坠进尘泥，但那永不熄灭的炽烈的火焰已然熄灭不复存在——她就像随处可见的再寻常不过的女孩一样，虽有遗憾，却无悲伤，安然而释然地走到了自己命运的尽头并毫无留恋地放开了手。
——如果那个时候握紧她的手时再用力一些，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但事到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送葬人静静地听着她的话语，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表情或者动作。他半垂下眼帘，掩盖住了原本波澜不惊的冰蓝色眼眸里所有的情绪。直到医疗干员说完以后余光瞥见了他的手环示意他伸出手来——他依言照做。她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取下了检测仪手环并且为他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和止血。在看完数据后，见惯了生死的医疗干员已经重新收拾好了情绪，对他露出了鼓励性的笑容。
“虽然刚刚戴上检测仪时的血液源石密度水平比较接近初期感染的临界值，但是经过半个月的代谢后，感染矿石病的风险性已经完全被排除了。死者已逝，但是活下来的人要更加振作精神才行。——姑且先对您说一声恭喜，以后也请在战斗时多加小心哦。”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此时此刻，他却完全没有丝毫提得起“高兴”这种情绪的念头。仿佛一滴墨水滴入杯中清水，顷刻二者便化为一体再难分离——空荡荡的，细小的钝痛正在他的胸腔里缓缓弥散，虽不致命，却呼吸间无时无刻提醒着他它们正存在着，而且如影随形。向那位尽职尽责的医疗干员轻轻颔首致谢后，他转身离去，步伐如常。
在医院里穿行时与在战场上奔波是不一样的感觉——但从未有别处能够让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如此模糊，又能够让人近距离地接触到生命本身的可贵与灿烂。疗养庭院就在一墙之隔外……送葬人掉转了方向，不再径直去寻找已逝之人的踪迹，而是去了那间他曾踏足过的玻璃温室，一路上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如果是和他相熟的人或许能够从他此刻的表现中读出他情绪不高的潜台词，但很遗憾，这样的家伙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现在还少了一个。
莱娜的胸前配着一小片黑纱，柔软的狐耳罕见地耷拉出了微妙的忧郁弧度。但见他到来，她依然勉强挤出了笑容。“……您是，想要再来取一束花吗？”
送葬人哑然无言。他缓缓摇了摇头，“感谢你的好意，但并不是现在。我还有许多其他需要处理的事项代办。”顿了顿，他补上了一个疑问。“那些叙拉古特产的花草还在吗？”
“嗯，虽然被摘掉了一部分，但细心呵护的话长势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就算再制作和之前类似的花束也完全不在话下，所以……”
“我有空时会常来照顾它们的。以后可能会多有叨扰。”送葬人轻声回答。
莱娜的耳朵迅速而细微地动了动，送葬人知道这是沃尔珀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之前他已经在红云身上看到过太多次，以至于她的尾巴翘起怎样的弧度代表怎样的心情他都大概可以得知。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并不过分的请求，并且很快地收敛好了自己的心情。等他再度离开时，她已经能够露出正常而温和的笑容来道别了。
“请多保重，也请注意自己的身体。”
…………
“这是你的委托，给。”他的下一站目的地是制造站。在电脑前忙于书写作战记录的霜叶抬起头，见到来人是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摘下了自己的耳机，随手摸出了一小份便携式数据存储器抛给了她。“按照你给的说辞，她一点都没有怀疑……不过情报管理部门确实也在调查着叙拉古城邦和荒野的一些事情。作为补充资料，这首曲子的录音我额外多备份了一首。现在……这个还给你。”
送葬人看着自己掌心的数据存储器，收手将它放入了斗篷内侧贴身的口袋里。“感谢你的协助。我可以为你提供怎样的报酬？”
“那种东西，就不需要了……又不是雇佣兵，什么都得明着算账不可。”霜叶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把办公椅转向了电脑屏幕。流畅清脆又迅速的键盘击打声中，她的低语轻轻传来。“……为什么你不亲自对她说？”
“根据已有情报推测，这有很大概率会被她完全不留交涉余地直截了当地拒绝。”
然后送葬人看见了这位同样年幼却早熟的沃尔珀少女轻轻皱起眉头，露出了罕见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她会答应的。”
——但是现在说起这些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对此，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在一片无言和寂静之中，他再次点头无声致谢，随后再次转身离开。霜叶的双手离开了键盘，让自己整个身躯陷入了高背椅中。直到那个头顶黑色光环的身影消失，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战友逝去才明白生命的可贵，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希望不会有人再重蹈我的覆辙了。”

……………………
——在他们刚刚抵达此处时，出于能够拥有不受干扰的私人空间和能够更好地照顾遗嘱继承人的立场，他向博士和凯尔希提交了想要居住在双人间宿舍内的申请。而随着同居者的离开，依照罗德岛的规定，他将会被转移到其他宿舍——或者迎来一位新的舍友。在选择了前者的情况下，留给他的收拾行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送葬人随手反锁上宿舍门，随即开始收拾起行李。他本就不需要固定的居所，对于会住在怎样的地方也不在意，但红云非常喜欢这样的屋子……或者说，这是她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好的地方。她第一次来到罗德岛时明显还有些戒备和生疏，但在进入这间宿舍五分钟后，她连这屋子里还有送葬人的存在这点都忘记了、光顾着一边欢呼一边飞扑上洁白的被子和枕头然后开开心心地抱着它们满床滚来滚去。
这点同样反映在了他们的行李上：他只有极少数几套备用的服装、几本厚厚的精装法律类书籍文献，剩下的就都是铳和子弹了；可红云除了同样少的备用衣物和她的弓箭以外还囤积了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没有太多用处但她能够将其变废为宝的材料，这让原本空旷整洁得就像没有人住在里面的居室多少显得有些凌乱却有了烟火气。而现在，它们中很大一部分都要进入回收站，还有一小部分半成品和制品……送葬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干脆就暂时放在了那里。
不为别的，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异常，虽然这并不影响他的行为举止，可这种萦绕着他的不知名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消散，只是在沉默中不断滋长发芽，热烈而茁壮地侵占着他的思绪。
理性告诉他这时该停下休息——但他却想一口气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免得空闲时大脑被这种奇怪的冗余占去思考空间——但他的效率确实不如往日，因为他所看到的、经手的、分类整理的每一件物品都带着浓重的个人色彩……很显然，不是他的色彩。但该做的事情总得有人做，他向来只会把最麻烦最棘手的事情自己背负起来。过去是这样，现在如此，未来亦然。
在墙边的鞋架角落里，躺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这是到罗德岛后，红云第一次看了超过半分钟的商品——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看着她晃个不停的尾巴送葬人用膝盖想也知道她很喜欢。在背着她暗地里将它买下来作为她庆祝来到罗德岛的礼物时，不知为何送葬人却挨了一顿批……他非常不明所以，可红云确实是在生气……尽管能够察觉出她当时还混杂了许多其他的情绪，而且事后还是嘟嘟囔囔地道了谢，但送葬人实在是感到困惑不已：哪有收到了自己喜欢的礼物还要发脾气的道理？收到它之后，红云确实对它爱不释手，但上战场时还是常常会穿回自己的旧凉鞋——这是为了不忘记原本的自己作战时的心情和方式，她是这么解释的。
……在那次爆炸后，它变得有点破破烂烂，沾满了鲜血。他不在的日子里，自动清洁无人机将这双运动鞋重新变得整洁如初，只有几道被弹片划伤的痕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抽屉里拉开一看，全是满满当当的小挂件和小饰品，这都是她闲暇时自己动手做的——用她的话说，猎人不受无功之禄，这是给所有照顾过她的干员的回礼。那时红云盘着腿坐在床上忙个不停，而他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书，处理着文件。直到一个挂件被她隔空抛了过来，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也有其中一份。虽然转头他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红云还是把它收了起来，藏进了这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里。
他认得出来——他的记忆力一直都很好。
那是一个用合金、金属环、麻布和棉花做的小挂件，乍一看上去，那个迷你版的小布偶头上的黑色光环还挺有辨识度的。质量很好，用料很足，是她一贯以来的风格……这样一来，就算使用很久也没那么容易破损。送葬人将它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然后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
……就算破损了也无碍使用。复原区区一件物品而已，这种事情他轻易就能办得到。
床头柜旁放着一罐酒精棉和花花绿绿的糖果，这是她受了伤藏着掖着不想被担心却最终暴露出来后，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特地买来的零食。「我才不是小孩子——！」红云曾经这么理不直气也壮地抗议过，但是在他顺手塞了两颗糖进她的嘴里后她就变得安静下来了。因为知晓了这个弱点，后来送葬人养成了一个习惯：随身带几颗水果糖，用来必要时堵住她的嘴。
厨房还放着两包没喝完的醒酒冲剂，这是他应邀前往酒会后红云自己买来的……尽管事实上以他的酒量并不需要这些辅助品，但在她难得啰嗦的念叨下他还是老老实实喝了几次。
调味料和冰箱的食材还没用完，在食堂挤满人时，他们常常会自己解决饮食问题。尽管习惯了原始的烹饪手法，但红云在各个方面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尤其刀工和火候的把握是一绝。
…………这个房间里，处处角落、点点滴滴，不管在哪儿都散发着他们旧日时曾交织在一起的气息。而就算她的温度已经逸散失去，存在于这里、存在他心里的痕迹依然如此鲜明，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淡薄。
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停转，他的脚步自然也不会为此而停留，这样的事情在泰拉大陆的每时每刻每个角落都在发生——但他却迟迟没能及时行动起来，依旧沉浸在那未名的、沉重又惆怅的情绪里。
……或许，她比自己能够意识得到的、想象得到的来得更加特殊也说不定……送葬人轻轻握住那个为他制作的钥匙扣，一时怔怔未语。

但太阳仍会升起，地球仍在旋转。他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只是这次，他向凯尔希申请了半个月的假期。
「若合约未能成功履行，则满足当事人的遗愿更改为最优先事项。」他在假条的申请理由里写上了这样一句话。
而凯尔希对这样的申请倒是意外地批准得也很痛快，只是在将那个小小的、轻轻的骨灰盒交给他之前说了一句话。
“为了安全起见，它上面附带了一个小小的源石反应装置。好好保管好它。”
——这是为了防止感染者在死去以后残留下的些许遗骸因为处理不当进行二次感染，罗德岛在这方面的防护措施做得一向很好。假期的时间不算太过充裕，送葬人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风雨兼程地踏上了前往叙拉古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