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酒丨秦筝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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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浓酽。
她从宴中悄撤，醉倒在这座花屋中。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这会子在层层百花铺就的香毯中翻了个身，簪钗早已拔去，在芍药和牡丹里半藏半路，长发已乱，陷在重重艳色中，衣上、裙上也全是各色花朵。
听到了模糊的声音，青黛微颦，艰难睁开了密长的蕊睫，她雪白的胳膊、酡红的脸庞上压出了花瓣的汁液。
眯着一只眼，勉力扫了眼四周。这是间到处都覆着花、披着花的屋子，连窗户上都挂着花帘子、墙壁也都插满了花。
雾水朦朦的凤眸流露出笑意，她用袖遮住了脸，
“这是个什么梦。”
还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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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明观到了一缕绛色的流金，就藏在眼前的百花榻上，它们在芳枝中突起低沉，这蜿蜒的结尾却是一双嫩足。
“咯咯”
她掩口葫芦，招牌似的动作发出笑音。蹬掉云锦莲底鞋，赤足走过去，将长裙在小腿侧松松绾起，踝上的六角小铃儿清脆地响。
“没想到妾的花室能引来个花仙。”
她隔着绛色纱罗观人桃面，咦，还是头次见到筝筝醉酒。她伸出手想抚人一抚，又见人裙门上绣制的朵朵白芍，在朱红的罗裙上如假似真，竟然不知让她如何下手。干脆半趴着身儿躺在人旁，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扯了扯挡住人面的袖，可可爱爱的两只眸儿瞪得圆溜溜地，其中黑曜闪烁分明，映人醉颜酡。
“昔日巫山誓盟，妾总羞得很，却从未如此仔细看你。”
她喃喃，眸光掠过那双柳眉，盘桓在人眼尾的鲛人钿上。
“居然喝醉了，会不记得妾吧。”
说着她起了身，袖衫儿缓缓地落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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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袖被拉下，一室春光风暖又涌到她眼前来，闭着眼，也能感受到红和亮。
衣绣花，身躺花，埋在花里的人眉眼笼了层媚色，因为热和痒，胸前瑞雪有被自己抓过的两条红痕，有一朵全然盛开的赵粉牡丹被夹在其间，半遮半掩那雪脯霜肌，俯一看，这也红的，那也艳的，像个花精春魅。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
小方送来了狄氏的千日酒，淘伶儿误取来了，她饮了好几盏才发现。
听见人声，半开眸看，来人的脸是朦胧的，只有肩和臂白生生得发亮，像玉兰花。她伸出玉纤去触摸，好凉，好滑。
“果然是玉兰花，”她吐出唇中的花瓣，沙声醉喃着，用手攀不说，还将伊人拉低，用滚烫的脸去贴以缓解酒热，“你的真身是多大，乖，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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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脖颈上无一装饰，光洁得很，筝筝的脸儿贴上来，烫得她轻声喟叹 。“哎”
“去岁的此时，你还盖了这里一枚印章呢。”
若有所思的喃喃。说着被人拉得更近，四目相对，朱唇若即。
“妾的真身是只狐狸啦，你猜是几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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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盛后，春已过半。她爱极那些开到荼靡的花儿，从小小的花苞瀑满枝头，再因风酿雨，回归尘土或是水上。但她不曾学绛珠仙葬花，最多是吟词赋曲伤春而已。
花儿最好的归宿怕就是眼下了，铺陈在美人身下，寄生在娇娥怀前，更被拿来做出巧夺天工的墙上景。
在一室芬芳之中，她的手终于有了去向。就在半掩的雪肌间，那朵艳绝的赵粉牡丹侧。她春纤贴着人的肌肤藏入重叠花瓣之下，再将人儿的雪峰拢起。一颗螓首发髻微偏，顺着那两条赫然红痕怜惜般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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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脐间。侧枕于腹上，在垂下的花藤遮掩间，对面墙上一片镜的皎皎光吸引了她的目光。不待人回答，便又道：
“真身？”
她扶人坐起来，自己却躲在人背后，只对镜露出半张脸。
“在镜子里呢，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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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贴上来人冰凉的皮肤，从酒热中解脱，肩颈松快下来。柳弱花娇地枕在那里，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慵懒又餍足，像牡丹，在细雨斜风中懒洋洋舒展开所有花瓣。
身后，满头乌鸦鸦的青丝散成一片，仿佛黑华流转的丝线，将人和花牵织在一起，汲艳吸香。
听娇娘问，逸出一声低笑，细碎的气息吐在伊的诃子边缘，纷纷挼蕊似的。
“你在问谁？”
撇头，同她咬耳朵，
“当真想知道，摸一摸，不就一清二楚了。”
不等她孟浪，有人用柔软的唇先下手为强。仿佛飘雪，仿佛落花，并无侵略之意的，轻怜密爱地撒在她的胸脯上，又隔着紫绸小衣往下。
牡丹又卷起了花瓣和丝蕊。
她睁开眼，水光潋滟，涟漪动荡，自屋梁悬下的几串紫藤花秾丽馥艳，直要开到眼前来，嘤咛声，曼绵绵，被剥开衣裳的冰肌玉肤透出瑰色，生起一层朦朦胧胧的艳光来，
“狐狸要进食了吗？”
她嫌钗扎人，软绵绵的雪指搭在佳人纤弱细腻的后颈，逆行往上，将伊云髻上的钗一根根拔去，
“就不怕遇到一个以狐狸为食的。”
短暂的香艳后，温情弥漫。
她被扶起，只能看见不远处也有一对前后依偎。
花堆下，羊脂籽玉似的脚趾蜷起，
“没看到狐狸，倒像是画皮。”
“妾身不算是个好人，有一个以貌取人的坏毛病。”
“亲过妾身的人，蓝面獠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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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美，亲过你的怕是也会变美几分才对。蓝面獠牙的恐怕也会去求个画皮来，或者吞了山里精怪，变个俊俏模样。”
她冗长的话语音调慢极，仿佛下一个字未说出口，这个人就要消失不见一般，那么似有若无的。整个人也跟着语调柔软起来，藤蔓无骨靠在醉酒的人身上。
哪怕是这依靠，也是轻盈的，玲珑剔透的指甲，柔软洁白的衣角，一切轻盈似梦。
“你情我愿哪里重要了，分明是你需我有。”
镜中露出的那张脸困倦似的，圆圆的眸子半阖着，内里隐约有烟云留下的影子。簪钗洗漱她方才的渴求，似乎淡了些，但对褪下的衣裳还不满足，婉转到人身前来，半趴在人的腿上，柔荑敷上人的手，引着那团雪玉去解身后的如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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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似醉似梦，听得娇娘前话，筝筝已勾开对方一枚扣珠的手便收回了。
她醺醺然摸了摸那如玉的裸背，纤指轻飘飘地隔着薄嫩的皮，划过伊的脊，雪指，红蔻，像世上最细的一柄艳刃，锋利的，冷淡的。如果伊真的是画皮鬼，她就切断它的脊，然后挫骨扬灰。
丑当然不是恶。
可她有万种风情，偏偏没有心：怜丑，不怜恶，但宁近恶，不近丑。
一直到伊的腰带上缘，确定了，才隔着衣懒洋洋罢手，困意重新爬上了送春归的心头。她扯过滑挂在雪白臂弯里的大袖衫，轻褣甩起各色花瓣。它们高高扬起，又纷纷扑坠在两人身上，落下了一场香气四溢的雨。而她自己，也在这场花雨中，重新歪倒进落英缤纷的鲜花中，
“妾好像什么都缺，你什么都有吗？”
光影在她脸上胡乱渲染，尤其爱在她眼皮上乱跳。她掩口打了个呵欠，抓起手边的一朵洁白的百合花，随意揪掉了花蕊，直接盖住雾濛濛的眼和莲彤彤的颊，露在外面的樱唇一点，
“妾要一艘玄珠船，目不见丁点木头铜铁，船头要有紫珠穿成的树，八尺高，素珠满树花，碧珠满枝叶，有丹珠做果，靛珠做露，曜似朝日，灿烂不可直视——”
她记得，她们唤她龙王。
龙啊，本就是一种喜欢圈起所有宝物、占为己有的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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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贪心的龙王。
伊三言两语，就让虚无缥缈的梦境变得真实而富丽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人的困染了她，还是人摩挲脊背那几下太惬意，她的眸儿倦得如同一只懒狸奴，眼皮沉得睁不开似的。
“妾没瞧出来，还以为你是什么仙风道骨，梅妻鹤友，想不到使唤金银的口气竟然比使君还大？”
啊，嗯，想想怪好看的。她一比听着人絮语，一壁在脑中描绘宝船的样子。这世界上恐怕只有秋先生爱此等豪奢，他让人做的事也都是些“大手笔”。
“嗯，好看，妾也想要。宝物比人靠谱多了，不会跑，也不会死——”
镜中的影子在一阵花雨后落入花床，半遮半掩的衣裳间，露出些玉色。花儿朵儿做了她的里衣，将一具玲珑遮掩得恰到好处。
“而且还赏心悦目的。只是妾也没有，妾只有自己是自己的，你要不要呢？”
方才冷却的渴求又倔强的从花堆里蜿蜒到她的心上。仿佛等那句发问的答案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但似乎是怕伊的樱唇说出来什么不字似的，以吻封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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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睁的眼睛里是野百合的洁白，呼吸里是野百合的香气，让她觉得自己也快成为山谷里的一枝摩罗花，万顷月光下，孤芳更清淑，
“使君……”
脑海里轻而易举地浮起了一张玉面郎君的脸，她还以为自己早已将他忘却了。低低笑出了声，
“得开眉处且开眉，人世可能金石寿……”
仿佛是醉透了，前言不搭后语。其实，是因这句不是予伊的。
——我想做一个朝生暮死之人。
——应唤歌檀催舞袖。得开眉处且开眉，人世可能金石寿。
新年何许春光漏。小院闭门风日透。酥花入坐颇欺梅，雪絮因风全是柳。使君落笔春词就。应唤歌檀催舞袖。得开眉处且开眉，人世可能金石寿。
旁人躯体的热与香侵来，像一只想偷袭的狸奴。
她抬起纤润的下颌，玉颌尖迎上了一个亲吻。盖住脸的花一侧，是她歪了首，仿佛有无尽困惑，
“妾刚才说要了？”
如果伊真的是狐，耳朵一定很长很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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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蜂蝶儿般吮吻住了伊的颌尖，是轻快的啵的一声。然后抿着唇儿滑到那双柔软的唇上去，偷个香。
花藤掩映的镜中罅隙如同一只眼，窥也似的，贪婪地映照着百花与美人。百花未到荼蘼，热烈的艳被清雅的香烘托着，搭配得恰到好处。若将这室内花比作一个人，那真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花儿不能增一枝，不能减一朵，如同这香气不能再浓，也不能更淡。
柔软的罗裳太轻盈，都层层叠叠地堆入花朵之间了，如此她光洁的背更被百花衬得如玉如雪。于是雪峰间一朵百合，左肩上一串紫藤，右肩上几片花瓣，偷香的唇衔朵槐花，吸着花蜜。
伊像是醒了又似醉，她也醉，不知今夕何夕。
“嗯，好甜，给你吃。”
袖衫儿一扬，作了薄花纱的帘。在这香气蔓延、艳雅相济的室内，又叠和莺弄玉，湘灵鼓瑟，眼耳鼻舌身意，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