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苦】
尹氏，字法慧。年愈十龄，自取小字“北客”

（春点疏梅雨后枝。这般时节，贵阀闺秀最爱赴宴，但我是不肯的，此时只顾低着螓首，细细挑拣着最应季水灵的蜜金柑与杨梅。半晌，终难掩心底甜滋滋的意味，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哥哥爱看书（亦正因着喏喏道出的此句，叫奚娥抿着笑，打趣间缀添“但小姐却爱看少爷呀”。小姐少爷，这原是戏文里最登对的称谓，想到此，手间动作慌乱，呀，竟挑错一只没熟透的青绿杨梅）
（今儿才入得薛府开间，便隔着满窗山茶花，如常般，瞧得怀恩哥哥临案的清隽剪影，倒不曾急不可耐间，抛却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此刻便俏皮地将面儿先现在花影里，到底仍是随着薛邸小鬟，迈进屋、绕过屏风）东楼哥哥用功（因着想同他更亲昵，自打记事起，执拗着从不肯唤他“怀恩”）慧儿是晓得的，但总不能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呀。
（模着昔日爹爹夤夜瞧书时，娘亲在旁翦灯添香的模样，起先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地在他旁侧站定，又将那小盒捧在怀间，不肯放在桌案，吹乱他指间书）这是慧儿新酿的蜜饯果，哥哥尝一尝，甜得很（下意识间，探着臂，将那琥珀色的糖青梅凑到他唇边，修剪干净圆润的指甲尖还残留着一两星糖屑）
（僭越了。心底却像偷吃了一枚甜果般）

【春所剩未几日，隔墙垂探的新枝芳蕊尽吐，廊前海棠摇曳多姿扑簌迷离，薄底儿单鞋且行且徐，垂首不见四处风光，苦思着阿玛临朝前留下的文题。兀得一枝花穗低垂，正巧打在额前，木然的顿下脚步，神思却好似遭菩提祖师那三下点拨，回过身急匆匆往屋里去】
【破题时只需灵台一点，而后便是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好不酣畅，待遇不明处，仍垂首碎步转向多宝阁挑出几册来。只笔管尚未搁下，猛地正瞧着笑意盈盈小姑娘捏着酸甜的果子，眉眼俱笑直直便往我心口闯进来。嘴角噙着笑，眸光一瞬不离迎着光自她手上取来，扔进嘴里】
【果子甫落唇舌之间，酸味儿在果肉被被齿磨碎后斥满口腔，撂下笔管，脸纠结在一处，吐出两个字来】好酸。
【眯缝着眼，正好瞧见小姑娘一脸的懊恼，也不顾手上残留的墨迹与果汁，一把捞住堪堪垂下的细弱小臂】慧儿酿得好，最适合这时节，生津止渴，润燥滋肺。
【一番话说得极为漂亮，纵使我并不嗜酸，却也不忍她一时一瞬的消沉】

（他从不肯伏首，直接吃我指尖的蜜饯。但我此刻尚无暇顾及细枝末节，捕得他前话，慌里慌张的无措劲儿冒尖，匆忙间，瞧得自个儿指节处留着些蜜饯的琥珀糖渍，弯着细瘦的食指，桃瓣似的唇间抿着那点红印。半晌，皱着小细眉，冒出一句）呀，当真很酸。
（但从非是自苦的性子，这是我在椿萱鹤归后便晓得的道理，那时候总被旁的贵女称作“木头美人”，但其实我都是懂的，只面间不肯表。譬如眼下，转瞬）没关系，虽然眼下杨梅过了季，但是到秋天还有银杏果、寒冬我们做冻梨，酣春时，我便去姑母那里讨几枚难得的洋蒲桃，这样便很快能捱到下一个夏天啦（“当然，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夏天.......” 这是远比白首不相离更甜的话。想到这，剪秋瞳里铺陈着的笑意愈浓，却不想叫他轻易勘破，忙侧身）
（将那小盒抱在怀里）东楼哥哥，我.......我前些天进宫里小住，太后姑母为我请了好几位先生，帮我取小字，我虽然都很喜欢，但我却又觉得，喜欢好像是不够的（裙底香履画着圈，心底则打着鼓）所以我自作主张，在书里挑了一个“北客”，东楼哥哥觉得好听吗？
（咬着唇，比适才愈大声些）你爱这两个字吗？
（咬文嚼字般，故意挑拣出“爱”这个字眼）

【我便这样趁着光阴，瞧向我的岁月。就着果子留在指尖的糖渍，一并抿入朱唇送到嘴间，而后纤眉紧蹙，重复着我方才的评语。不由便染上了她几分憨态，随之笑了起来。转视瞧向鹅黄直裰反衬着白皙无暇的小脸儿，从不曾被俗事侵扰的天真模样】
【而后再闻她将日后的寒暑冬夏如数家珍，竟也不由随之一同畅想，好似这几十载年华每一岁、每一季皆如她所言若画轴徐徐展现，帧帧副副皆是夫妻和美的景象】唔，到了下一个夏天，慧儿的青梅，便可以向外头果子铺里酿的一般无二——
【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抚乱，瞧着掌下娇娇人儿噤起鼻子方才收手】不过这也不是朝夕之功，我等着你就是。
【她一闪身从我掌中逃脱，掌间仍存小姑娘细软发丝划过的温存与细痒，缓缓垂下自默攥拳指尖不住地轻摹着，再望向杏眸盈动，聆着轻声浅语，却若白昼惊雷，砸在我心底。齿间咂味着她字提小字：“北客”】小北客，我欢喜的紧。
【是年少的欢喜，是余生的爱恋】

【不知是牖边的春海棠随风携来的馨香，还是身边襦裙薄衫的小姑娘带来的女儿香，使我笼罩沉浸在这一时片刻的和煦缱绻的午后，而不知周遭寰宇何在，亦将平素仰慕先儒的道理尽数抛在脑后】好慧儿，你酿多少我便吃多少【眸光若一泓春日清泉，荡漾着的尽是满溢的宠溺】不过，还是少酿些好，不然我不到不惑之年，便嗜甜而满口义齿。
【父母间的亲近和睦，让我早早对闺房之乐有了期冀。而这些年少年于爱欲的无限遐想，源头无一不是她。是以，待到她轻声唤着我的小字时，好似并不陌生，那是梦里千回百转，她唤过百余次的，缓缓扯开嘴角】那慧儿是喜欢东楼，还是，喜欢我。
【是调侃相问，亦是凿凿自答。这世间最美妙不过，是我无比肯定，所爱之人，对我的爱意。敛眸暗下简单思揣便了明女孩儿家扭捏却又昭彰的小心思，含着笑将那一串银铃握在掌中，外男入宫侍读，除却陪着那些个天家贵胄读书的地方，哪里能随意走动】
【但我知道，这叫关心则乱罢。扬眉故作骤起盎然兴趣，反问道】西闺，听着倒像是个很有趣的名儿，那我便要姐姐给我寻来，我与她对对诗说说话，总不至于每日围着那“讨厌鬼... ...
【见她要恼，连忙止住上言】诓你的。【一摇铃铛，清脆动人】我喜欢“它”才是

（尚是为月忧云 , 为书忧蠹 , 为花忧风雨的豆蔻年岁，被他“冒然”这般询，心里错杂着，便像蕴藏着夏夜守得云开月明、书卷被蠹虫咬了一口、娇嫩花瓣被雨露“击中”的诸般感觉）我.......（婉声轻如春风，但心底分明大声喧嚣着：很喜欢，只是像被锢在一支坏了的表里，到底没漏得半点声音。贝齿咬着唇瓣）我眼下还没有想好，还需麻烦东楼哥哥等等我。等哥哥出宫时，我再告诉哥哥答案。
（垂着鬏，原要为他亲自佩戴妥那枚铃铛，但孰料他竟摊手接过，便在这两厢错意的电光火石间，指尖竟碰着他的掌，这是我同他最近的距离。但不曾贪恋这片刻暖意，猛地缩回手，像闹别扭般转过身，雪手紧紧攥着月华裙的裙幅，呀，哥哥指骨间竟有茧——这是首个冒尖、亦徘徊难纾的念头）
若是朱镇疆欺负哥哥，等我下次入宫见姑母时，哥哥便告诉我，我一定让姑母罚他抄佛经（因着心底仍为适才的碰触慌张，不择言）还要罚昌娘娘！
（尚有些黑白分明的稚嫩孩子气）你也要躲她远一些，我也不是很喜欢她。

【知好色则慕少艾，如今眼下的心思，热烈而急迫，仿若入冬后所期的落梅如雪，三伏中静候如决堤河倾的大雨——我知我须得等，她也值得等，是以，并未在她尚未言定的话语中消沉，而是昂着头仍旧明灿灿的笑着，那是少年最一往直前的憨直与自傲】
【目光挪至牖前那一株盛放山茶，两颊正烫的灼手，膺内更是若雷鸣鼓动，可为这所谓的体面，只能将眸光挪开，最拙劣的伪作镇定】那等我出宫时，慧儿定要告诉我，最让我欢喜的答案。
【这是若干岁月后，想起来仍心窝滚烫的誓言，是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尹邸与我府同坊相邻，尹大将军戎马半生马革裹尸，是我年少时最仰慕不过的大英雄。而今这嫡亲相承袭地血脉融入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身上，亦得几分异于世族小姐的宏放气度，闻得‘豪言’不由笑出声来，宽掌覆在尚不及我高的发顶儿】
慧儿说的极是【她话儿中的底气，八分是源自有那内廷最为尊贵的妇人做依仗。一壁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一壁躬下身子，睇向雪腮杏眸最好的风景】我也不喜欢昌娘娘，瞧着便是像长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儿，不好相与的样子。

我为什么是个女孩子啊！

（仁寿宫嬷嬷是尹邸旧人，夤夜剪烛时，常会同不肯歇的我讲我爹娘的旧闻，譬如如何相识、如何相爱........但这些恩爱故事皆如桐阴委羽般，总觉得离我很远、离我尚远。但眼下，却又觉得有所印鉴般）
可是我姑母说，宫里的人心眼都多，只是肯不肯表露在外。那哥哥若是遇见不喜欢的人和事，远远躲开，若实在躲不开，便将心底烦闷讲给这铃铛听，就当作讲给慧儿听啦。
（本是偏着髻，但眼尾余光里捕得哥哥探来的身影，却不曾料想，他离得这般近，这般错身时，他鬓角因稍短而未梳进冠里的发丝便抚过我唇瓣，分明像那春时柳絮，软绵绵的，却又好似带着温度般。想到这，慌忙连连后退几步，但因着贵邸女孩家的裙幅格外长，心底是乱的，脚底亦是乱的，竟叫香履踩着那裙袂，幸小鬟眼疾手快些伸手来扶，才匆忙定住。低垂着眼仁）但不管怎么说
（好似下了极大决心，才同他郑重承诺般）我都会怀着这份心意，等着哥哥。
.......哥哥也要等我，一定要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