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小兽吃饱羊奶，纷纷寻山石台角瘫成一片，小脸皱作一堆，面上王字未显，通身奶气。今日天色艳，太阳懒洋洋，晒罢一面，嗷呜嗷呜地翻身，小腿蹬蹬挠化几颗心肝。
瀛台之上，竹马青梅业都还稚气，绕墙看虎好新鲜，我同声姊咬耳：
“这老虎怎么一副猫样？比膳房打秋风的那只大橘还不如。”
“莫不是以为咱们没见识，拿几只小猫来糊弄。”

正是三春好景，眠不成梦，待天光破晓，早已将绣帘掀开，身轻如燕，往山海藏飞去。明宫之中，珍禽走兽皆成寻常，出生于此地的乳虎也远无猛兽生气，个个身材圆润，三五成团，同大猫无异。见到他们，我便想起新认识的朋友巴尔虎，还有那头尚在梦窗做客的小熊——可惜我不能将他带来，否则他或许能做我的翻译官，让我与兽们聊天呢。
闻言应声：“不会吧，他们头上似乎写着「王」字呢。”
是否写着王字就定然是虎？我也说不清。他们不正喵嗷喵嗷地叫唤吗？小兽们才不懂什么叫「欺君之罪」。
“好想去摸一摸……这么小的小家伙，应当不会咬人吧？”

抬手遥指着那个皱成一团的。
“哪儿有王字呢。我看倒像个土，那个，像个三。”
解下腰间玉佩，把绳头三转勾在指上，垂下园内一只小虎额上，这小小百兽之王一声低呜，摇摇晃晃地人立起来，手脚并用一同扑咬，咬得穗子纷飞，湿答答糊成一片，再提上来时，青玉却完璧归赵。见此情剑眉一挑，口出怂恿之词：
“小奶虎，大概还没长牙。声姊，摸虎可要趁早，等它长大了，再遭上一口便不是等闲事情了。”
说罢又垂手将佩子放下，小虎应声而跃，旁人钓鱼我钓虎，一时间不亦乐乎。

上苑柳秾，别馆花深。园中乳虎打滚咬食的情态，实与习知的百兽之王大相径庭。乳虎啸谷尚可声震山林，此间幼虎竟已被养作憨态可掬的大猫，着实可叹。我自宫人处取来几块小肉，以此招呼他们。外头笼中那头猛虎先生若见子孙如此，怕要气得胡须上翘。
小虎争来抢食，我受了应璜的蛊惑，一手喂食，一手缓缓去薅他颅顶，发出心满意足的长叹：“真可爱——”
趁他专心吃食，猛撸几回，浑不觉有何危险。

我看我姐这揉捏虎头的模样，只觉得熟练，不知在哪见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一旁仆从见状，又扔了一块肉给她手下小兽，那老虎呼噜一声，埋首吃得愈发欢腾，尾巴在身后一勾一勾，我趁乱也薅一把虎气，在一旁出馊主意。
“姊，摸它尾巴。”

乳虎软乎乎的毛皮，直与梦窗中的小熊客一般好摸。我几乎得意忘形，眸中溢满韶龄少女不应有的慈祥之色——世间的幼崽们怎都如此可爱！那虎尾颜色尚浅，与胖橘几无二致，在半空懒洋洋地晃悠，不知是否昭示心情大好。不知好歹的两足兽已陶陶然而忘我，自诩幼兽已将我全然接纳。
乳虎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将生肉啖得津津有味。我听信「谗言」，悄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向他的尾巴——
百兽之王焉可儿戏！未及我碰上他尾巴梢上那茸茸的毛发，虎尾已将我的手背狠狠一抽：
“哎唷！”

人戏虎天经地义，虎戏人犯上作乱，只见黄尾如蛇般人立起来，在少女手背留下红痕一道。
“声姊，有无大碍？”
先赖小虎无状，撸起袖子，提着后颈拎起来，拎了一半，才发觉好像是实心的，非为虚胖，一整个拎不起来，便只拎起一个半身，让它两脚在地，一副滑稽受俘模样。老虎受辱，龇出虎牙两颗作威胁姿态，我也掀唇现出两颗虎牙回敬。
“嚯，好大的脾气！小老虎，你可知道，猫汤就是猫做的，虎汤就是虎做的。待我把你捆了，带回承香去当个宠儿。”

原来虎尾同猫尾一般摸不得，幼兽也会发威呢！我将手缩了回来，一壁向应璜摇头示意并无大碍，一壁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欣慰：未改兽性才好。猛虎被囚禁于此已然委曲求全，若再被驯养得脾性全无，只会撒娇打滚，焉有祖辈威震山野的风姿？
冲撞人的小兽被提溜起来，我看看虎，再看看七弟，一人一虎龇牙咧嘴，互不相让。直生出几分无奈，叹气道：“你同小虎计较什么？——当、当心，他会咬人的！”
见那虎牙森森向人，忙朝乳虎作拜，乖乖认错：“好小虎，我不该冒犯你。大家各退一步，做个朋友嘛。”

“它来了长安，还能不听长安人的话吗？”
我也有长安儿女都有的坏脾气，长安人有一种天然的骄横，把权力这件事情又野蛮又优雅，不像施暴，而像一种规则的制定。在这里有很多规则，成文的不成文的，老虎也要遵守。
我这样拽着老虎，一旁的仆从便尖叫起来，园中的驯兽师闻声而来，七手八脚地把人虎拉开。
“我才不怕被他咬嘞......他要咬我，那他可惹上大麻烦了，我一定追着它，天涯海角，直打到他老窝里去捏它的尾巴。”
“到时候我一定和他好好做朋友——”

驯兽师的到来消弭了这一回合人虎之间毫无意义的争端——或许不能说是毫无意义，不打不相识，他们或许还能成为朋友呢！兽性未脱的乳虎，血气方刚的少年。我很难得地，在此生出长姊该有的慈爱之心。
欢喜时便聚作一团打闹，争执时便真刀真枪斗个痛快。这样快意恣肆，正是嵇公所言“越名任心”的真君子。我竟在今日重新结识两位君子，可算不枉此行。
“你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
抛下此间乳虎，去与草地间温驯的小鹿玩耍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