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泛舟

绿树浓荫夏日长，这太液池游水胜地便成了贵人们消磨时光流连忘返的好地处，连带着我等宫婢也能多沾些光，趁机偷几分阴凉。
卫娘子只待哄着开心后，人宽和又大方，算不得难处，——恰如此时，与二三小婢齐声谢过卫娘子赐舟便欢喜顽去，我匍在舟尾，神思游荡，恍尔有人问些什么，水波催我会周公，哪里还分的出心思来只含糊应和几句，直到荷风唤我，醒得一觉已入藕花深处，回顾四望，不知来路。

舟至太液深处，笑闹声渐渐恣意起来，曲亭捻碎一块马蹄糕当风扬了，落在湖心的异石边，她捏着嗓尖声朝我笑：“我将鱼群喂饱，看今日谁还买娘子的账。”几尾拥有雄壮身姿的鲤竟真在今日勤快起来，领着一群红尾巴追着船游。我赌气甩了袖子不理会，行至船尾，把枕在水波声里的小娘子推醒。
“你起来，告诉我奚女惹了主子该送到哪里，我、我不要她跟在我身边了，叫嬷嬷领她走！”
灵眸叫太液的水汽衬得剔透，落下的水珠子也很剔透，掉进她华发间，便像入了墨的水滴消失了。我没把水珠抹去，开始领悟这才轻易叫人怜惜。

她好生机灵呀，比我身侧每一个只晓得撒娇耍赖的小姑娘都机灵，这具稚嫩的躯壳之下似乎藏着极老成的灵魂，晓得如何洞察旁人的心思。我原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是明宫人人学会傍身的本能，哪里知道世道宽仁，人人皆有一口饭吃。
“不、不算重大。”
似乎极不情愿地小声讲道，那一尾跃入池中的水花响起后，气氛隐约缓和些许，即便还有那么些异议，也叫小丫头们的笑闹盖过。
“你太聪明，只叫她们占了便宜去，今后该以她们的恩人自居，晓得么。”我轻声问道，“今日明美人放你出来休憩么，小姑娘？”

“您说的是，奴婢心眼小，可都记着呢。”
我又如何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呢，贵人在上，自然是要哄着抬着才好的。也生点可惜的心情，阖宫的主子里，花有多娇艳就有多难伺候才是，本为宫婢的一生，若能遇上个好的主子，可也算得上是天降的福分，——可当也应了那句话，主与奴，即是荣辱与共齐心一意，也是暗斗明争一弱一强的平衡。管不住下人的主子迟早被水倾覆，可没了主子的奴，又有几个能善终的了。他们主仆间的磨合，我本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小舟起伏，是水的纹路，鲤藏在荷下，时不探出头来，打个摆，惊起一滩鸥鹭，倒好似角色倒置，连河中鲤都可成了池中王。
“卫娘子怜惜。”
面上带出几分懊恼
“本来好几个人，可奴婢不知怎的不小心睡着了，她们准时嫌无趣才留了奴婢一人，将将看见您，奴婢还以为见着了荷花仙子哩。”

太液池的烟波像什么，我只当它代替了家乡大海的壮阔，可它只像圣人赏过的一匹轻纱，竟比江南儿女还要缠绵，轻易侵蚀一位真正南方姑娘的思乡情。远方来的韦娘子哪里见过这般的伶俐聪慧呢，她连一片雪花都没见过。
“你平素就是这样哄卫娘子的？难怪她宠爱你，幸好嬷嬷没将你分到茝若馆做我的奚女，我断然是招架不住的。”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谦呢，越是晓得她的伶俐便越想逗弄，我沾染了不知何来的恶劣习气，合该觉得惭愧自疚，但此时此景并无他人，只在一叶小船上飘摇，撑浆的内侍放任它愈往藕荷深处去，宫墙与碧瓦都渐渐隐在浓雾之后，我与她都别无选择。
“小姑娘，吃不吃马蹄糕呢？”
心念着她是卫娘的人，总难免偏心厚待，或许他日谁人在明婕妤跟前提起韦娘子时，她能帮着说上一两句好话也未必，我愈发像这明宫里的人，递出的每一份甜头都等待得到回报，而我意志不坚，还指望做朵清高的莲，因此只能陷入与自己搏斗的困境。
“——是因为我喜欢你能说会道。”

未语先笑，两弯秋瞳盈盈，越发衬得脸儿讨喜无害。
“奴婢哪里会是哄人呢，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娘娘您倘若不喜，那奴婢也愿意说假话给您听，便说——”
红鲤在层叠的绿荷中若隐若现，莲香被多情的风携着萦绕周身，饱满的，好似抿一口就能咽下。
“哎呀，您可别为难奴婢啦，奴婢，奴婢只晓得，马蹄糕不好吃！”
话音刚落，也是飞快的捻一块丫鬟刚奉上的一碟马蹄糕，晶莹剔透的，指尖腻在里头，颤巍巍的，又哪里会有人不喜欢呢。——这样一番，又哪里是马蹄糕不好吃的样子呢。

舟行往人迹罕至的湖心，起身临水观鱼，才晓得往日见到的肥硕鱼儿是有些来头的，能知道在靠岸处乞食，会瘦到哪里去呢。我心肠软，想要泽被整个太液池，但今日不行，今日的马蹄糕已有了主人。
“膳房制糕点的换了人，手艺倒比之前那位好上太多，算得很有些本事。”
还垂眼望着藏在荷叶下头瘦瘪的鲤，应当还没有学会讨好手中有饵之人，也看不懂这片池中明与暗的规则，便叫它们永远借这一片叶来遮荫吧。
“天底下哪有不好吃的马蹄糕呢，哈，这是什么话，罚你——将这一碟全部吃完。”

绿树浓荫夏日长，这太液池游水胜地便成了贵人们消磨时光流连忘返的好地处，连带着我等宫婢也能多沾些光，趁机偷几分阴凉。更何况现在这龙舟竞渡的热闹。
卫娘子只待哄着开心后，人宽和又大方，算不得难处，——恰如此时，与二三小婢齐声谢过卫娘子赐舟便欢喜顽去，我匍在舟尾，神思游荡，恍尔有人问些什么，水波催我会周公，哪里还分的出心思来只含糊应和几句，直到荷风唤我，醒得一觉已入藕花深处，回顾四望，不知来路。

“若这也是罚——”
笑闹着接过奚女抻长了胳膊拖着的一碟马蹄糕，三两下将方才的一块马蹄糕吃完，却是利落不显狼狈，呈足了面子。
“那韦娘子只管痛痛的罚奴婢好了。”
几语过后，先前的氛围一改，俱现笑颜，却见莲荷重叠处，驶来一人一舟，便是来寻韦娘子，只三四息间，舟上便又只余下我一人，幸而韦娘子心密，留一人来帮我驾船，才许得我在舟尾荡着风悠悠然的往回路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