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酒丨秦筝筝-
莺声断肠12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下过寒冻骨的小雨，残月挂空，色净如洗。
满池的莲花灯，载着烛光在水上漂，闪闪发光的鲛绡带一条似的，有些河灯被薄小的浮冰阻拦了，便成了夜空中不动的星宿。
酒不断，笑不断，伶儿们载歌载舞的，围着篝火，一袭袭鲜妍精美的裙子旋转成盛开的繁花，它们被火光染上一层红，仿佛也在热烈的燃烧着。围坐的伶儿，弹月琴的、打手鼓的、吹竹笛的，拍着手儿唱歌的，欢快动凌宵。
绒毯外，绣鞋丢得难以轻易捡出一对对来。
“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
拈着一根银箸敲打着酒碗给她们和拍子。
何人独卧清风里？
秦筝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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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百无聊赖地在艘小船上弹琵琶，被这处载歌载舞的热闹吸引。
一团雪光映射的天地里，被篝火画出一个饱满的圆弧，众人都在这方佳地，开怀地唱跳着。堤岸之上，月光将她肩头一副鸾凤和鸣图照得亮亮的，在雪白的缎子上反射出些虹彩来。
漠然了很多天的人，终于有些笑意。
“红尘多可笑……”
她未到场中，已然跟着开口一起唱，路过“绣鞋山”，火光映耀的脸上眉目生动，手上的琵琶也跟着蹦出了几个音。
座上众星捧月的是西子，一副乐山乐水随缘随性的样子，与她昨日丹青上所见，略有不同。有一副骊龙出海，两鬓切齐的耳发令人印象深刻，无情无绪，眼神明亮。还有一副春光识情，浓墨全在眉眼，多情至极。自然还有二八佳人天真自在，亦有初登西子天骨严妆。
她本不欲打扰其人，悄悄脱下鞋子踩上毯子一角，却被茹官儿的一声“哎呀主子着凉了可怎么好”吵得停了下来。自从被郁章大姬修理了一顿，这茹官儿与她可谓寸步不离，生怕一个闪失，再弄出什么事儿来。她咋咋呼呼的，引得周围欢聚的人看向了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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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声断肠12
另一边，一堆篝火上吊着一陶锅白萝卜丝鲜鱼汤，有人正执杓分汤。
还有一堆篝火炙烧着块两尺见方的乌石板，腌制过的牛羊肉在上面滋滋滋响，银鱼也香喷喷的，玉米看起来仿佛熟了，嫩菰被切成片，炸烤得微黄，一枚枚白色的菌菇伞内盛出了汪汁水，而那排圆圆的米粿已经鼓起，表皮脆黄，还有好些新鲜的瓜蔬，那是白日里，她们让草儿带着去认采回来的。
并没要白苹洲里那些做得精致的佳肴，偶尔自己动动手也有些小趣。
瞧，这会儿不就玩得挺开心？
见鱼汤来了，筝筝方坐起。她穿着浮光裘，色如烂椹，光彩动摇，缀在上面的九色真珠璀璨生辉。吹去腾腾热气，小心抿一口汤。
好鲜！
“你去膳坊取些新鲜的野荠菜来，混了虾粒和鱼茸，包点小馄饨。”
寻欢作乐么，自然也包括口腹之欲。
忽而，曲乐停，举眸探。
见那被霓虹圈绕住的琵琶美人，也便笑，眉心那一枚翠绿的孔雀花钿莹莹闪烁。有曼声遥递去，
“噫，小仙娥是不是厌倦了餐花饮露，欲拿仙乐换烟火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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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音色竟如此平易近人，与她所想，高堂之上，锦屏画中，繁花似锦烂漫处之人多有不同。她瞥一眼茹官儿，眼看悄么声地加入这样的盛宴化为泡影，而茹官儿手上还捧着她厚底儿的莲鞋，鞋帮上柔软的白色绒毛被风吹得微微地颤。她抱着琵琶的手忽然按得紧了些，踩在毯上的玉足稍后退了一步，声音尚且镇定：
“妾……打扰了……”
不同佳肴的香气充斥了她的鼻腔，有玉米的甜，鱼儿的鲜，肉类的香，她有种初次抵达人间的感受。送春归眉心的那枚孔雀花钿的莹光落入她眼里，似乎重新开启她与眼前人的所有过往，那些美好的场景，好似一幅幅画卷缓缓展开，有春雨贵如油时坊里一起跳的舞，亦有夏雨欲来时湖中一起游的泳。
[她是西子送……]茹官儿耳旁的话被她的声音压住：“龙王——”
周围的欢声多少是陌生的，让她有些不自在。怀里的琵琶似乎是唯一的依靠，于是抱得紧紧的，好像随时会被人抢走一般。从别人身旁经过，她的眼眸始终低着，直到到人近前，才重新抬起眸来。
送春归的目光里似有祥云碧海，她仿佛只有在人的注视下，才能驱走那些不适。于是侧坐举琴，先道：
“若妾的弹唱动听，就劳烦大人此寒夜相陪。”
沧海笑三字一出，琵琶起势细细如私语，伶儿纷纷加入其中，一时箫鼓齐鸣、琴筝相和。下阙唱江山笑，琵琶铿锵纷至沓来，豪情满溢，听得茹官眼里居然沁了泪，自从清虚观救回，白兰便变得胆怯寡言，有事凭谁问，都是不答一言。她有些不信，今日这娇柔的身段儿、薄如透明的牙拨竟能出此音，甚至又揉了揉眼，以确认这不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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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裘流紫泛艳，她像一只慵懒的兽，一个坐拥热闹的王。这会儿，见伊退一步，筝筝微偏首。嗯，还是未被想起啊……
不记得的就不重要。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当白兰记得小荼蘼，但不记得她时，她也不过付之一笑。因为，就连这个，也不重要。人和人，不过皆是萍聚，缘分既然还未断，那重新认识便好了。只是有点可惜，那些美好的回忆。
抬手请伊奏曲。
以为会是一支女儿乐，不曾想，竟弹出了豪情万丈。这倒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初时，筝筝还捧碗饮汤，后来，红红指尖击着碗壁应和节拍，眸捎翘笑，已然忘却被她赞过的那份鲜美。
此时残月隐，星垂四野，阔湖似镜，星灯辉映，水天相接，宇宙浑然一体，幸而有这样一支曲，不教她觉得万境如一。
一只暖酥伸向白兰，邀人来，
“没想到之宜大姬竟用中心藏之的一个江湖来作渡夜资。”
“妾身之幸。”
观伊玉体初愈，这样的冬夜，少不了要驱寒之物，“汤？……还是酒？”
倒不是不记得白兰不胜酒力，只是不知伊的喜好会否已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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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乐一停，她胸中的波涛久久不散，涤荡这星野与篝火之间，仿佛这被庇护的圆弧，与夜色隐匿的湖上，林下渐渐相融相偎，不见边界。
“妾许久不曾弹……”
两只玉荑相接时，她顿了一顿，目光也从送春归的注视之下拔营出来，停在交叠的手上，像是目见难舍的宝物，又像是忘了答话。医庐大夫的声音在她耳旁想起：[若是与人亲近，也可能想起更多，夫人还是多出去走走。]
那颗小巧螓首终于抬起来，望向送春归的目光清澈里带点波澜，睫上犹挂着雨后花瓣上细薄的雾，不再是玩偶娃娃那般的空洞与呆板。
她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昔年坊中彻夜欢畅痛饮时的表白，又杂着山泉叮咚的空灵回响。
“妾见到你，才弹得出来。”
“药还未断。汤不能，酒也不能。只恐扫了您的兴致。”
又仿佛安慰相邀的西子，“妾闻到就是饮到，但妾能吃大人做的东西。”
她看向乌石板，又不自觉地低眸，未再有什么别的话，乍看是被人侍奉惯了的娇娇佳人，实则胆怯、惴惴不安，或者是别的缘由，旁人终不得知。但她挪到了送春归身旁去，就在人右手边，甚至琵琶都放在另外一侧，以便让两个人挨得更近。
茹官儿贴心地为她加一双厚袜，面对面地与她交换目光，似急于询问是否真的想起与西子的过往。她推人一把，又低头笑。捧起小碟，转向送春归作乞状：
“妾还可以将一个身上有金色图腾的姑娘编排进江湖话本里，却不知她做个女侠好，还是做个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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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筝握住伊微凉的指尖，牵着往身边落坐。
“扑哧。”
被白兰的话惹得笑，仿佛一点桂花蜂蜜的甜萦绕在舌尖，
“那，这支曲子你喜不喜欢？”她朝白兰偎身去，压低了嗓音，眼眉挑情地对人对视，轻曼曼蛊惑，“喜欢的话，要不要常出来与妾身——私会呀？”
靠向白兰的那边，一只祖母绿的孔雀翎流苏耳坠子垂在艳裘上开屏诱引。
问完，感受到手中的指尖暖了，她便松了手直起身来，因佳人酒与汤俱不得，转令草儿去取烤熟的热食来，边分神听白兰讲故事。
一个身有金色图腾的姑娘。
她将一杯热酒倒入温汤中，青瓷匙搅一搅，又是一番新滋味。很久以前，她曾短暂地在某座客家村寨停留过。那里家家户户都酿酒，虽然配方不尽相同，但饮一口，总是甜恰好，醺恰好，让人流连忘返，连喝汤，她都喜欢兑一些。
“不知大姬的故事中，这是一个乱世，还是盛世？”
“若生于乱世，就让她做个反派。保不定成就一番大业，成为反派的大王，要举世谁都不许坏过她。”
“反之，就当个女侠吧。”饮一口汤，笑吟吟看向白兰，“毕竟逢盛世，可寻的乐子那么多，哪里有闲情做坏人？而一个人做坏事，就更没甚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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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妾身私会呀……
这句话如同一个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送春归含情的眼，蛊惑的音，将她完完整整地卷了进去。她也如身在漩涡之中一样不知所措，仿佛刚才问问题的不是她。而描写这所有不知所措的，就是那一抬眼一低眉，好似春风荡开柳烟初桃，只剩纯粹。
她手中勾了半边牡丹纹的碟子被换成另一个堆叠着热腾腾白笋的小斗笠碗，再一会儿，雪白的鸡肉团儿，粉糯的芋圆，脆嫩的菜心，还有滋滋作响的薄肉片，一众食材都入了精致的碟儿，统统送到二人眼前来。
“原来龙王还有这番道学。”
（画外乱入音：难道你忘记了送春归是个哲学家了么？）
“那估计是乱世吧。乱世出英雄，盛世出美人。妾都有了西子了，倒是想看看反派的大王是个怎样的绝色。”
她略涣散的眼神里，可能有英雄壮歌，美人绝唱。
二人一问一答可替觥筹交错，她以前不知送春归的酒量，此刻更不知晓人喝了多少。待她以茶代酒时，分明见一鲜活面容，有笑容，亦有喜悦。这才让众人明了，一个人悲苦的时候，表情都是差不多的，泯然众人，也不过一刻之间的事。只有一个人开心快乐的时候，她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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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声断肠12

越鸟丨顾小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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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还是一样的篝火，但人们纷纷捧着食碟儿共沐西子恩泽的时候，连天边残月也变得小小，似深黛色的穹窿上的点缀。
原本光影浮动的河上，多半莲灯初歇，只剩几盏有微弱的烛光。于是河上的溪流光芒更胜，取暖的光焰代替了莲灯，一时灼灼盛放。
白兰手上虽然无酒，她的脸色微红如醺，吃每一口食物的表情，都像是第一次吃到。食物的轮番献艺让她的紧张与胆怯松弛下来，更有情绪听西子高谈阔论。放松的她面容恬静，不见喜悲。
“识百家利弊，又如此博采众长，自然应称千家。”
“得一知己如你，可称大幸。妾一曲作酬，怕不能抵。”
人影被朵焰映得簇簇，远处河上的浮冰和矮丛灌木上遗留的积雪，让这夜色凭填意趣。此前铿锵的沧海笑，犹萦在耳，便是这夜诗篇的首枚印章，而此刻又要得另一枚鉴章了。
“不若再颂一曲春江拟寒江，咏雪夜替月夜。”
话音一落，她重新抱起琵琶，流水行云酿于指尖，缓缓打开一幅春夜湖山画卷，而座上西子送春归以箫相和，眼前的一方天地，瞬间拓开去，空灵缥缈之中藏着花影迷蒙、月色临江和欢快渔歌。
曲终，万籁归寂静，只不过归时，二人携手同游，无人再独卧清风里。
他年容华消歇时，亦有此情此景，以慰逝川与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