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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前缘
作者:亮兄
第一章 子不语
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他落气的时候。在我们那个地方,没有“断气”这种说法,而叫“落气”。按照老人传下来的说法,人就是一团被肉身皮囊包裹的气。落气便是皮囊里的最后一点气呼了出来,落在地上,随即散去。这皮囊里便没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气,便与世长辞,不复醒来。
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生前认识的,不认识的,沾亲带故的,非亲非故的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作最后一次告别。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亲朋好友要来悼念自不用说,但是平时没有交往的人也可以来参加,这叫做“看老”。看老的人在门前放一挂鞭炮,在灵前坐一坐,吃一顿晚饭或者夜宵,便悄然离去。人的一生如同春夏秋冬四季,人人要经历,人人逃不过。看一看他人,想一想自己。大大咧咧的人凑个热闹,心思细腻的人不无感慨。但是此后,他与世间人再无人情牵扯,从人际关系里消失了,成为故人。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亡。从此以后,世人口中不再提及,也无人念想。仿佛这个人从未到这个世上来过。因此,死亡还不算一个人的终点,遗忘才是。
外公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有些鬼怪其实是为了不被遗忘才在人间作祟。它们不见得有什么仇怨纠葛,或者其他放不下的东西。
外公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但是外公常常跟我说一些超过我的年纪范围能够理解的事情。很多事情我在外公去世之后才领悟其中的道理。因此,有时候我感觉外公并没有离开,他常常借助别的方式让我感觉到他还存在这个世间。
就在今年,有个朋友想在老家买一个老院子,那院子比我的年纪还大,是在六二年建的宅基地。
由于一些自己的原因,我本不想去,我有意与外公曾经教过我的一些东西保持距离。
但是朋友说,我也不是非得让你帮我看院子的风水怎样,我也不是太信这个。但是你过去之后说几句好话,我心里也舒服一些。
我便陪这位朋友去看了那个老院子。
那个老院子其实挺好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树多且杂,荫住了院子。并且太久没有人住,枯枝烂叶里便生了许多蚊虫。我被蚊虫叮咬了许多包。
看过老院子之后,我便说,其他的都还好,你买下后,第一个是去除几棵树,尤其是前院里的那棵花椒树,要么砍掉,要么移栽到外面去。第二个是,可能的话,改一下宅门的朝向。
看完院子,又陪朋友和老院子的主人吃了一顿饭,签了交割协议,就回来了。
回来之后,我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大概说了一下那天看院子的事情。
结果父亲跟我说了许多看房子要注意的风水问题。诸如大门前注意煞气,不能直对马路,也不能直冲挑梁。又说,一排同样朝向的房子左边房子可以高,右边不能高,左青龙右白虎,青龙可以高万丈,白虎不能高一尺。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不懂这些。
因此,我听父亲说完,大为惊讶。我问父亲:“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
父亲一笑,说道:“还不是听你外公常常说,不想记住也留在心里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外公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转借了父亲的语言将他要说的话带给了我。
紧接着,父亲又嘱咐说:“即使你明白这些东西,话也不要说尽,且留三分余地。”
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句话简直跟外公说的一模一样!


1楼2020-09-30 13:57回复
    【微信公号:ziyu19821105 连载中】


    2楼2020-09-30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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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去世的前一年,那天是正月初四,节气是雨水,我去画眉村看望他,恰好碰到他跟另一位老人坐在火塘边上聊天,听到了他们聊天的内容。
      外公说:“过年前给人掐算,算得太准,算出来的结果又是厄运。自己差点跨不过今年这道坎。三十之前肚子里肠子打结,打了好几天的吊针。到了初一才好些。”
      那位老人说:“你也是没学全。”
      我听那位老人这么说,心想,难道这位老人比外公还要厉害不成?
      那位老人接着说:“你跟你父亲学了掐算,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没有学。”
      听老人这么说,我暗暗吃惊。往日里想要跟外公比较的人不少,但似乎没有谁不心服口服。这位老人不但说外公没学全,居然还能指出哪里没学全!
      我倒要听听外公到底差在哪里。
      那位老人继续说道:“你还要学明哲保身,说话留三分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
      外公从来不懂得隐藏,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这个,他没少吃亏。他不懂得变通。
      因此,我听到父亲说那句话的时候,恍惚感觉说话的是外公。外公因为直言直语而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亏。他自己无所谓,却来告诉我不要这样。
      不过也可能是他怕我的母亲责怪。


      3楼2020-10-12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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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手机贴吧4楼2020-10-12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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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的我对外公会的那些东西很感兴趣。外公虽然没有教我的意思,但每当我问起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结果有几次外公正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被我的母亲听到了。我的母亲大发雷霆,将外公骂了一顿。
          左邻右舍听见了,都过来劝和,说:“别人想学还没有地方学没人教呢,你还发脾气!”
          我的母亲气冲冲道:“学校里又不考这个!考的是语数外!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了我儿子的学习成绩怎么办!”
          如此几次之后,外公便不怎么跟我说这些东西了。
          我大学毕业后,再问外公奇奇怪怪的事情,母亲听见了,不再生气,但偶尔会嫌弃地说:“你外公还没学到你姥爹的十分之一!”在我们那边的方言里,姥爹就是外公的父亲。
          母亲还说:“你姥爹当年也不教你外公。等到你外公满了十八岁,你姥爹突然改了主意,开始教他。”
          我问道:“为什么姥爹突然改了主意?”
          母亲说:“可能跟你姥爹的哥哥有关。”
          我从小就听家里常说姥爹的哥哥的往事。
          据家里人说,姥爹的哥哥自小就是神童,不到二十岁就考上了举人,成为了整个家族甚至地方的骄傲。后来这个神童进京赶考,考完回来的路上走到汉口的时候病逝。家族里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血奔而死”。至于“血奔”到底是什么病,家族里的人说不明白,我也无从得知。照我的理解,大约是那时候进京路途遥远,而赶考的书生大多身体羸弱,这千里迢迢地一去一来,舟车劳顿,身体受不了,积劳成疾,便倒下了。
          那时候姥爹的父亲是地方粮官,在京城也有些关系,早已打听到姥爹的哥哥已经中了二甲进士,提前在家里预备了庆宴。
          姥爹的母亲平日里不做梦,做了梦也忘记了。但是在等待新科进士回来的某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她还记得新科进士高高兴兴地来到她身边,打开了一个画卷一样的卷轴。新科进士指着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对她说,娘亲,这里面有我的名字!
          梦里姥爹的母亲非常高兴,以为那是题名的金榜。
          家里人人翘首期盼。
          结果回来的只有随行的书童。书童带来的消息让粮官如被砍倒的树一样栽倒在地。粮官的夫人这才明白,梦里的卷轴不是金榜,而是生死册。
          自那之后,粮官不再让姥爹读四书五经,不再让姥爹作功名利禄之想。虽然那时候姥爹已经在这方面展露才华,即将进入声名赫赫的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求学。
          父命难违。姥爹从此游山玩水,饮酒寻仙,不务正业,很快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纨绔子弟。


          5楼2020-10-14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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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官本以为这个小儿子会无忧无虑地纵情享受人生,却不料他在遍游名山之后对玄黄之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阅读了许多圣贤书之外的书,结识了许多俗世之外的人。渐渐地,这个小儿子走上了一条与仕途几乎完全相反的路。
            用外公的话说,孔子认为我们只知道生时的事情,不知道死后的事情,所以不谈怪力乱神,所以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
            既然粮官不让姥爹读孔子的圣贤书了,姥爹就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了“子不语”的怪力乱神上。
            有一次姥爹从外地游玩回来,带来一只喜欢吸烟的胖老鼠。每次姥爹躺在竹椅上吸旱烟的时候,那只胖老鼠就在房梁上吸姥爹吐出的烟,如腾云驾雾。这让粮官大为意外又大开眼界。
            后来姥爹看天象便知阴晴雷雨,看地貌便知风水吉煞,看人面便知贫富善恶,甚至看牛蹄便知勤懒好坏。
            后来外公看天象地貌人面学了一半不到,看牛蹄却学得出神入化。
            姥爹因为“子不语”而声名在外,却也因为这个而深受其害。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懂的,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人找到画眉村来,要跟姥爹交流或者较量。也有很多出于仁义之心的,出于私心的,甚至出于恶意的人找到画眉村来,寻求姥爹的帮助或者故意为难。
            这给姥爹带来了许多正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麻烦。
            因为这些原因,姥爹开始并不想将毕生所学教给外公。他犹豫了十八年。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想法不可思议。但姥爹确实高瞻远瞩。后来外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被这些东西害了。这是后话。
            但在外公十八岁那年,姥爹忽然改变主意。
            在那一年,姥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血奔而死”的哥哥。他找到早已还乡种茶的书童,又寻到早已在佛前与青灯相伴的未曾过门的嫂子,打听了一些关于他哥哥的事情,越来越觉得哥哥的死非同寻常。
            于是,姥爹将已经十八岁,个头几乎与他差不多的儿子叫到身旁。
            “岳云,从今天起,我会教你一些以前在你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的东西。你学会后,代我去一个不同于你以前看到的世界,帮我解除一些关于你那个早逝的伯伯身上的困惑。你愿意吗?”姥爹躺在他最喜欢的那个竹躺椅上,眼睛往上看着。
            老屋是没有天花板的,向上看能看到房梁和鱼鳞一样的瓦,以及瓦与瓦之间漏下的光柱。光柱里能看到许多飞舞的灰尘。平时那些灰尘隐匿在空气中,以人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只有在光柱中才原形毕露,盘旋飞舞,嚣张跋扈,仿佛这个世界是一个大池塘,光柱所在的地方被一根看不见的棍子搅浑了。
            “父亲,你说的是我们家考上了进士却半途病逝的伯伯?”外公问道。这段让整个家族遭受打击的记忆,外公小时候就听说了无数遍。
            姥爹从竹躺椅上坐了起来,目光从堂屋通过大门穿到了虚无的前方,然后缓缓说道:“他可能没有死。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6楼2020-10-16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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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故人来
              外公对从未见过面的伯伯并不感兴趣,对姥爹的玄黄之术也只是好奇,还没有到着迷的程度。
              所以,当姥爹郑重其事地说要教他的时候,外公显得意兴阑珊,甚至有点儿抗拒。
              相比天上的星宿,地上的风水和玄奥的人生来说,外公显然对河里的鱼虾更感兴趣。
              外公年轻的时候水性很好,能在河里双手捉鱼。他读过几年私塾,但是那时候科举已经没有了,他又不愿意上新式学堂,便一直赋闲在家。如果后来没有动荡的话,外公一辈子也不愁吃喝。他也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在水里捉鱼。
              因此,当姥爹说打算教他是因为要他去找一个从未见过并且早已不在的人的时候,外公以为姥爹是病糊涂了。
              姥爹那一年确实病了好几个月,但他不喝药,家里人怎么劝都没有用。那时候外公就认为姥爹有点儿糊涂了。
              姥爹看出来外公不大乐意,想了想,说道:“你要是跟我学呢,等你学成了,我就告诉你如何捉到水库里的沉脚鱼。”
              画眉村的后山里有个大水库,水库里淹死过不少人,并且出事的位置常在同一处。
              有人便说那个地方有水鬼。水鬼是要找替身了才能重入轮回的。替身又要找新的替身,如此循环往复,所以淹死人的地方常在同一处。
              水库一旦淹死了人,就要把水放干,寻找尸体。
              奇怪的是,每次水库里淹死了人,人们打开水坝,将水放干之后,却找不到溺水者的尸体。
              于是又有一个说法传了出来。有人说水库底下的淤泥里有一条修炼了几百年的沉脚鱼。这鱼之所以叫沉脚鱼,说是这鱼原本在这山水之间修炼,本来想要修成人形,不料没修出双手来,却修出了四只脚,变成了无法修炼成人的怪物。这怪物昼夜沉在水底或者潜入淤泥深处。
              有人见过水库的水面上冒出石磨一样大的泡泡,有人游泳的时候踩到过龙脊一样的鱼背,脚底被鱼鳞划伤,但也捞到手掌一般大小的鱼鳞。但始终没人真正见过沉脚鱼。
              这沉脚鱼与水鬼狼狈为奸,水鬼拉人下水,沉脚鱼则吃掉落水的人。


              7楼2020-10-19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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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我所认识的世界,跟长辈们认识的世界大相径庭。
                在外公的人生里,前面十八年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怪异的世界里。十八年后,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再后来,他说他发现每一个人的世界其实都不相同。
                姥爹改变主意的那天,外公没有意识到他正站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门槛上。是跨过去,还是退回来,只在他一念之间。
                在之前的世界里,一个已经故去二三十年的人,是不可能再回到曾经的家里来的。
                外公觉得姥爹越说越离谱,便说道:“父亲,你先眯眼休息一下。这件事过两天再说吧。”
                姥爹攥住外公的手,说道:“我还没糊涂呢。他来的那天上午,你正在老河里摸鱼。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接着,姥爹给外公讲述了那天的全部过程。
                姥爹说,那天是难得的好日子,早上他起来时看了老黄历,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吃完早饭后,家里其他人都出门各忙各的事情去了。他将竹躺椅搬到堂屋的门口,然后躺在上面打盹。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还在大门外的石阶下面,正一点一点往石阶上爬,到中午的时候才能爬过高高的门槛,跌入堂屋里。
                可是外面一只母鸡不让他打盹。那只母鸡一直咯咯咯地叫,应该是刚刚生了蛋。
                那只母鸡总是不在鸡窝里生蛋。它好像发现了鸡窝里的蛋从来没有多过,或许想到蛋都被人捡去了,于是常常将蛋生在屋前那棵枣树下面。在这一点上,它比其他的母鸡更有灵性。
                枣树下面长了小枣树和杂草。它以为那样就可以将鸡蛋隐藏在里面,却忍不住每次生完蛋就咯咯咯地叫。这是母鸡的天性。它即使有了一定的灵性,仍然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
                他忍不住坐了起来,扶着门槛,斜了身子去看那只不同寻常却无法改变天性的鸡。
                就是这个时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转头朝那个人看去,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仿佛一个以前认识但许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但是那个人不可能是许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因为那个人看上去比他的儿子马岳云还要小一些。脸上稚气尚未完全脱去,走路的姿势却非常潇洒,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潇洒。
                那个人见了坐在门口竹躺椅上的他,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没出去呢?”说话的语气仿佛一位长辈看到了在家里偷懒的晚辈。
                且不说年纪差距,就姥爹在方圆几十里的名声来说,那个人这么跟他说话显得没大没小,不知礼节。
                但是他不但没有觉得那个人唐突了,反而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疼,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儿流出来。


                9楼2020-10-23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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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门前镜
                  “你是……”他想问问那个人是谁,可是悲伤得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明明那个人是朝着他走来的,但他感觉到了生离死别时无法挽留无法改变的悲伤。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产生这种怪异却又不可自拔的情绪。
                  第一次是他遇见最心爱的一个名叫小米的姑娘时出现的。看到那姑娘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失去她。
                  他生来直觉灵敏,能感知许多常人感知不到的事情。人人羡慕他能预知未来,想要学他这个本领。但是别人不知道,这个超乎常人的感官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往往带来的都是痛苦。
                  那个人跨过门槛,低下头看了看坐在竹躺椅上的他,说道:“你坐着吧,我看看就走。”
                  说完,那个人跨过拦在门口的竹躺椅,要往堂屋里面走,却被长袍的下摆拽住了。
                  那个人侧头一看,原来是长袍的下摆被竹躺椅侧面一个凸出的竹楔子挂住了。
                  那个竹楔子早就松动了,他想过换一个大一些的竹楔子,但是一直没有换。
                  那个人弯腰将下摆从竹楔子上取下。弯腰的时候,十来颗白生生的大米从那个人的袖子里滑落出来,撒在了竹躺椅上。
                  他心生疑虑。谁出门的时候会在袖子里揣大米?
                  他看出来,那十来颗大米不是新米,而是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陈米。
                  因为落在竹躺椅上的大米上面有细细的丝,陈米放久了生了虫才会有这样的丝。新米要晶莹剔透一些,不会这样白生生的。就这十来颗大米里,还有好几颗是残缺的,不是断了头,就是折了尾。
                  他忽然记起,当年家里派人去汉口运来新科进士的尸体后,将尸体停放在老河边的稻田里。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在外横死的人不能进屋办丧事。他的母亲哭着给他的哥哥换了一套新的长袍马褂,然后在长袍的袖子里塞了许多新米。
                  他的父亲仍然倒在床上,没有力气出来看一眼。


                  10楼2020-10-27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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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陪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将一把一把的新米塞进哥哥的袖子里,迷惑地问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抹泪道:“去阴间路途遥远,让他带些在路上吃。你回家里去拿一盏灯来,阴曹地府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怎么看得清道路?”
                    他急忙跑回家里,找了一个煤油灯盏,又飞快地跑回稻田里。
                    那个煤油灯盏装满了煤油,在他奔跑的时候左右颠簸,煤油漏了出来,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走到哥哥身边时,煤油灯洒了几滴在哥哥崭新的马褂上,留下了几点渐渐晕开的油渍。
                    母亲心疼地拍打被油渍污染的地方,责备道:“你看你,叫你拿个灯盏都拿不好!”
                    可是油渍哪里是能用手拍打下来的?她那双徒劳的手上也沾上了气味冲鼻的煤油。
                    最后,他的哥哥带着满袖子的新米和一身的煤油气味离开了稻田,埋在了无人祭祀的乱葬岗。这也是不成文的风俗习惯。
                    他看着竹躺椅上生了虫的陈米,顿时毛骨悚然!
                    难道是哥哥回来了?他心想道。
                    可是那个人长得跟他记忆中的哥哥不太一样。
                    在他发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穿过堂屋,走到后面的天井那边去了,朝着南边张望,仿佛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他想要站起来追过去,可是双脚忽然使不上力气,无法站起来。
                    不过不用他追过去,那个人已经从天井反身回来了。
                    那个人脸色慌张,惊讶地问他道:“门楣上怎么多了一块镜子?”
                    他还没有回答,眼睛直往那个人的马褂上看。在马褂最下面的一字扣边,隐约有几点油渍,仿佛吃饭时不小心溅了汤汁在上面。
                    不等他答话,那个人就慌慌张张地跨过竹躺椅,越过门槛,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个人一走,他的双脚就恢复了知觉。
                    他赶紧走到堂屋后面的天井边,朝那个人刚才张望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块圆形的小镜子。
                    斜照的阳光与屋檐擦肩而过,落在那块小圆镜上,小圆镜反射出一道光,照在对面墙窗户的窗棱上。
                    小圆镜年代已久,镜面被腐蚀出了白的红的绿的放射状斑点。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巧夺天工的匠人在上面精心雕刻的花。不过那些腐蚀出来的花没有一点生机,死气沉沉。
                    那块小圆镜是新科进士的丧事办完之后挂上去的。挂镜子的那个房间曾是新科进士十年寒窗苦读的书房。
                    按照习俗,镜子应该挂在大门的门楣上。据说这样的话,若是亡者留恋生前居住的地方,忍不住回来的话,就会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人见了鬼会害怕,新死的鬼以为自己还没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会害怕,从而想起自己已经阴阳两隔,知道自己再回去会吓到亲人,便会放弃执念,自行离去。
                    他的母亲本来要按照惯例将镜子挂在大门的门楣上。可是家里有个人死活不依。
                    那个人名叫阿愿,是粮官同僚的女儿。阿愿的父亲因一桩震惊朝廷的案件受了牵连,临终前将女儿阿愿托付给了粮官。粮官将阿愿带回来后,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阿愿比他哥哥年纪小三岁,自愿做了服侍大少爷一切日常起居饮食的丫鬟,十来年陪伴在大少爷身边,直到大少爷赴京赶考那天。
                    正是这个阿愿死活不同意在大门上挂小圆镜。她怕大少爷的魂魄不能进门。
                    粮官一家都知道阿愿喜欢大少爷,虽然大少爷已跟敖山的大家族王氏有了婚约,她依然此心未改。并且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跟大少爷有过肌肤之亲,早把自己当做是大少爷的人了。


                    11楼2020-11-02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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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愿跟大少爷的关系,住在马家宅院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
                      他记得在一个艳阳天里,阿愿晾在天井中央的被子中央有一团朱槿花一样的血迹。家里人上到管家,下到厨子,路过天井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目,偷偷言语。
                      天井四周都是厢房,不是晒被子的好地方。但是那天阿愿偏偏将自己的被子晾在那里。
                      早有人偷偷叫了粮官夫人来。粮官夫人见了被子上的朱槿花,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生气地叫过阿愿,责备道:“我只是让你照顾大少爷的冷暖起居,你将来还要寻个好人家的,怎么能和大少爷做这等苟且之事?”
                      阿愿垂首道:“我知道老爷和夫人迟早要给我寻个好去处,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我自知因了我的父亲,家族名声不好,我没有贪念,只求给大少爷做个通房丫鬟。”
                      粮官夫人听了阿愿的话,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通房丫鬟并不少见,往往是随着女主人一同陪嫁到男方家的婢女,实际上与妾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明面上身份比妾还要低一等。妾好歹有个名分,家境好的往往还有下人伺候。通房丫鬟说到底还是下人,甚至属于嫁妆的一部分,既担了妾的事实,还要做丫鬟的苦活。
                      粮官夫人是明白阿愿性情的,阿愿虽然因为父亲受了牵连,但大家族的气质还在,平日里心高气傲,只是稍稍藏着。一般人还真入不了阿愿的眼。没想到她为了留在大少爷身边,竟然宁愿做个通房丫鬟!
                      粮官夫人又可怜她又被她感动,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姑娘!就算有通房丫鬟,那也是跟女方一起过来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自此以后,马家宅院里的人都把阿愿当做将来大少奶奶的嫁妆了。
                      大少爷病逝于汉口的消息传来后,阿愿试图在书房悬梁自尽,被煮饭的厨子发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此后她日日以泪洗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粮官夫人叫了人专门守在书房门口,以防她再想不开。


                      12楼2020-11-02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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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听说大门上要悬挂镜子的时候,她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掀翻了大门口的梯子。梯子上正要挂镜子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粮官见阿愿有情有义,便如了她的愿,破例没有在大门的门楣上悬挂镜子。
                        不过最主要的是粮官是读圣贤书的人,不太信神鬼之事。
                        后来阿愿精神失常,常常半夜起来大喊大叫,说大少爷回来了,在书房里写字。她还说,她听到了书房里有大少爷的脚步声,闻到了墨香。
                        原本不信神鬼的粮官也被她吓到过几回。
                        下人们也胆战心惊,到了晚上就不敢到书房这边来。
                        如此闹了两个月,有一次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疯疯癫癫的阿愿欣喜道:“大少爷今晚要接我走。”
                        众人以为她又发疯了,不以为意。
                        果然,那天夜里阿愿消失了。
                        粮官遣人到处寻找,可是阿愿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阿愿消失后,粮官想起阿愿发疯时说过的话,每次从大少爷书房前经过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怪异。于是,粮官叫人在书房的门楣上挂了一块小圆镜。
                        他没想到,时隔二三十年后,这个小圆镜居然吓走了穿着大少爷临终前的衣服的人!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如果刚来那个人不是哥哥,为什么会看到镜子就吓得仓皇离去?如果那个人是哥哥,为什么相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倘若那个人是哥哥的转世,为什么会穿袖子里有陈米,一字扣旁边有油渍的长袍马褂?
                        哥哥走后,他放下了里面有黄金屋颜如玉的圣贤书,熟读了奇闻怪谈荒经野史佛书道藏,即使说不上生死通透,也自认为熟知阴阳了,却弄不明白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13楼2020-11-04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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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愿瞪眼道:“是吗?我来马家也有十多年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大少爷曾经丢了魂儿的事?”
                          枝婆婆先将房门关上,再回到阿愿身边坐下,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给阿愿,又倒了一杯给自己,然后说道:“这种事儿夫人不让提。就连大少爷自己都不知道。”
                          阿愿喝了一口凉茶,心旷神怡。
                          “为什么不让提?”阿愿问道。
                          枝婆婆淡然道:“嗨,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夫人怕吓着大少爷呗。”
                          阿愿的好奇心被枝婆婆吊了起来。
                          阿愿问道:“枝娭毑,你可别骗我,那时候大少爷的魂儿是怎么跑掉的?”
                          在画眉村这个地方,很多人将老婆婆叫做“娭毑”,这样的称呼既显示辈分和年纪,也显得亲切。
                          枝婆婆确实没有骗阿愿。
                          新科进士“血奔而死”之前,马家宅院里的人都不提这件往事。
                          新科进士埋在乱葬岗之后,这件往事才被人们重新提起,并且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不仅如此,新科进士丢了魂儿的往事被大云山的道士画成了一幅水陆画,在大云山的道观里挂了许多年。据看过的人说,那水陆画人物造型优美,色彩丰富和谐,如同临摹仙境发生的事情一般,但是画中只有两个人仙风道骨,其他百十来人如同鬼魅。观看者既被那两个人看得心驰神往,又被那百十来人看得毛骨悚然。
                          后来一场雷击引起的大火烧掉了道观,那幅画和房子一起被烧成了灰尘。灰尘被风刮走了一部分,被雨冲走了一部分,滋养了大云山七十二座山峰上不计其数的古树。
                          很多人为那幅画被烧掉而惋惜不已。可是画那幅画的云来道长高兴地说:“这才是它的归属。这样的话,它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第一个发现马家大少爷丢了魂儿的人,就是大云山的云来道长。
                          云来道长原来是宫廷御用的画师,不知什么缘故,在三十六岁那年辞去画师一职,一路南下,到了大云山,赞叹大云山是福地,于是留在了大云山的道观里。后来他收了一个徒弟,徒弟的名声更胜于他,徒弟道号九一道人,山下的人们习惯叫做九一道长。
                          有一年,离大云山不远的一个小镇因为水灾引起山体滑坡,生埋了百来口人。
                          云来道长在镇上摆了水陆道场,超度不甘心的亡魂。
                          超度的第七天晚上,云来道长做完了最后一场法事,将水果、扣肉、以及当地的发饼当做贡品摆了出来。
                          贡品刚摆好,云来道长就见一群陌生人携裹着一阵令人汗毛倒立的阴气冲了进来,纷纷抢食桌上的食物。


                          17楼2020-11-18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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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来道长微笑道:“不打紧的。他不过是到处跑一跑,有些道行高深的修行人还神游太虚幻境呢。”
                            粮官夫人说道:“可他毕竟是文弱书生,经不起这番折腾。如果道长有办法,烦请指点一二。”
                            云来道长说道:“夫人若是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且等他三五日。如果三五日后好了,那便平安无事。若是三五日不见好,也不须太担心,茶水里泡上些许当归,喝上几日,也便好了。如果一个月不见好,您叫人来大云山找我。”
                            云来道长说到当归的时候,枝婆婆已经从书房回来了,于是记在心里。
                            粮官夫人感激不已,吩咐枝婆婆取了几十两银子来,说是给道观修缮用。
                            云来道长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受了。
                            临走之前,云来道长又说:“长公子的魂儿好像不是稀里糊涂乱走的,他好像在寻找什么。”
                            听道长这么一说,粮官夫人心里又咯噔一下。
                            “他他他……要找什么?”粮官夫人问道。
                            “依我看来,不是前世的亲人,便是前世的恋人。”云来道长说道。
                            “这又从何说起?”粮官夫人问道。
                            云来道长想了想,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他的魂儿盯着我的铃铛看了许久。应该是我做法事时的铃铛声招了他来的。或许他前世跟人以铃铛声相约,所以感应到铃铛声,便会出窍神游。不过我也不是十分肯定。”
                            云来道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铜铃来。
                            “如果你要找我,我又不在大云山,你就摇摇铃铛试试,或许凑效。”云来道长将小铜铃交给了粮官夫人。


                            20楼2020-11-23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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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后,粮官夫人站在稻田里,面对着新科进士的尸体时,想摇一摇小铜铃。
                              但是新科进士的噩耗刚传来,云来道长就来了画眉村。云来道长来时一身普通素衣,头上扎了一个丸子一般的发髻,发髻上横穿了一根筷子一般的发簪,眼神炯炯,脚下生风。乍一看,跟并未出家的在红尘中修道的普通居士差不多。
                              因此,云来道长那次来画眉村,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他依然只是悄悄跟粮官夫人见了个面。
                              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将那个小铜铃收回去。
                              云来道长说:“人既已僵,再摇铜铃,即使魂魄回来,也只会变成僵尸。我送铜铃铛给您,本是一片好意。但是现在如果您用了铜铃铛,只会带来不祥。若是大少爷变成了僵尸,那将一发不可收拾。”
                              粮官夫人去找小铜铃,小铜铃却不知所踪,找不到了。
                              粮官夫人询问枝婆婆看到过没有,枝婆婆说:“自从您收了之后,我就没有见过。”
                              云来道长以为粮官夫人不肯归还,劝道:“夫人,生离死别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请夫人顺应天命,不要逆天而行。”
                              这话说到了粮官夫人的痛处。
                              粮官夫人含泪道:“道长说的道理我都懂。我并不是不想归还,确实是找不到了。若是以后找到了,我一定再送到大云山去。”
                              云来道长信了她的话,空手而回。
                              新科进士去世二三十年后,姥爹找到青灯相伴容颜已逝的王姑娘,看到她的手边有个小铜铃。那小铜铃如倒扣的茶盅,上面有雕刻字和花。凸起的部分被王姑娘的手摸得黄灿灿,凹进去的部分颜色深邃,有岁月积累的痕迹。
                              姥爹这才知道,原来小铜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王姑娘手里。
                              王姑娘的手腕上也有一个铃铛,如豌豆大小。无论手怎么动,那铃铛却不响一声。
                              当然了,那都是后话。


                              21楼2020-11-26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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