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此夜 ）
（ 爱极这四下无人的幽冷夤夜，独上高台，翠袖扶风，暗香拥着衣上的紫金飞鸟，振翅欲飞。阖了眼浸在这沈醉般的风里，心中似有被霜雪摧折日久的狂草在蠢蠢欲动地生出勃勃的苍绿芽尖，就好像忽有一夜，我跨上心爱的大宛马，飞一样地驰骋在辽国的险路，我能感觉到那片土地蕴藏着怎样热烈又珍贵的生机，蹄铁在冻实了的黄土上达达作声，像一个人越来越疾的心跳—— ）
（ 那心跳得太快了，要洞穿狼首刺青的胸膛吗。能在那样一条路上坠马，我想算得上光耀。哥哥，可惜你没有机会了，连同着我，一并没有了 ）
（ 身后有极细微的声响，似绫罗摩挲，又像香履步阶。蛾眉轻轻一掀，回转身来，碧清的一双妖冶凤眼，收了阑干畔的一道玉影，陡然扬声 ）来者是谁？

（我亦很羡慕）
（素日里总持笑色，也多与同样待我好的娘子来往勤些，以至于谁都觉得我还是小孩儿心性，便连春环和小冬都鲜少有怕我的时候，总说贵人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可她们不知道，我也常有羡慕别物的时候。——譬如天上的雀鸟，双翅一阵，便从天中飞过，徒留下串转瞬而逝的鸣啼。）
（是何处都可去的。）
（入禁后，便少登高台；并不是惧怕望远，瞧见一片富丽堂皇的宫宇或檐顶，而是我立于高处之时，总会想，若我是挟风而过的雀，会不会比现在还要快活：这是个足够危险的想法。不过今日，我还是来了，只因在此，对神灵祈愿或许真会好些。）
（上阶时，见望月台上已有倩影，本不欲扰人清静，只是在极静谧的时候，无论发出任何声响都显得明晰起来：譬如现在，她回头看向我，容色极姝，鼻梁高挺，瞳孔也透着一点狡黠的光，似乎亦有鹰鸟生之俱来的野性。总而言之，她并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汴京或北方的女子。而宫中这样的人物，怕也只有一位。）
因为独特，所以记得清楚。我下意识的退一小步，朝她行礼。）
扶玉殿余贵人问昌婕妤安，扰您清静，娘子莫怪。

余娘子哪的话。
（ 葱指清冷，若揩白露，在她锦袖上不过略沾一沾，算是扶上一把。笑得却浓，我是真心不愿此刻有人拘礼，像梦外一阵雨霖铃，让人醒得格外怅惘。迫而察之，明眸倒映来她的芳容，玉颊星靥，更璨三分 ）
真清净的人轻易不会被打扰，心里鼓噪的人听见旁人弄掉一根针，也觉得在耳旁放鞭炮。我平时不会专门儿寻清净的——
（ 和她并肩，指着天外一轮明亮瑰丽的好月 ）今夜月明星稀，才来高处看。
（ 侧眸一笑，艳色炽烈 ）娘子也是吗？

哪里的月都是一样。
（ 扬眸朝着那片清皎光辉，艳容浸在纱和雾一样的美丽夜色中，像困在古画中的孤枝红芍。听她问，难辨其中的用心，也无谓去辨 ）
你在山中、在海上，在逃命的路上，或者回家的途中，看见月亮都会喜欢的。
（ 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秋凉了，也不过就是这么短短一段日子的秋吧。到了冬日，雀鸟更少见了，娘子若觉得没趣儿，还有什么旁的消遣吗。

唔——都是差不多的。（认认真真的去想，旧日里在江宁和来汴京，还没采选时愿意同家中的兄姊们打雪仗，不过打输了，或是新换的袄被打湿了也总要哭鼻子。不过现在倒也好些，玩儿还是会玩，却不过是自己阁中的消遣。）
收了叶上的积雪做茶，采下刚吐蕊的梅花酿酒或是做饼子都很好，不过更热闹的，还是打雀牌和吃暖锅。（这是我从小见到大的光景，对她来说或许没有什么特别，但我对昌婕妤充满了好奇。）
您自辽国来，妾听闻那里的女子不同于汴京中的闺秀，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罢？

（辽国人，一向活在马背上，他们如同沙漠里的鹰，孤原上的狼，锐利而又凶狠。不过通常是蛰伏的，蛰伏在深处，只有一双眼睛晶亮亮的看着猎物，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扑上来，啖之血肉。——这是我听长辈说的，辽原与汴京，中间隔着的，不外乎千里之距，自然也有不同。）
（而他们的凶狠与野心，在战争中，则以将士的鲜血来呈现。我不曾经历过那样的场面，但我知道有诸多人，对辽国人是恨毒了的，恨他们用铁骑险些踏平宋土，让家园险些成为残垣。）
是么？（露出一丁点，自认毫无攻击力的笑意。）那若是赌赢了，是有什么彩头么？最柔顺的皮毛，还是最凶锐的鹰隼？
（我不知道她入宋宫来，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盘着发髻，身着罗裙，眼里也很平静。甚至，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是时刻打算盘旋在天上的鹰。不过，我总不愿意是与别人剑拔弩张的相对。）

（ 若是从前，有一个灵秀可爱的姑娘问到这个，我一定会伸出手来，把她拉上我的马背，向只有我认识的峻岭和花丛飞奔而去，我要让她看看我的箭法有多好，猎一只小白兔给她玩。可惜了，现在我攥紧双手，竟是什么都没有 ）
（ 袖口莫名发沉，手垂了下去，腕上翠镯滑到手背，凉匝匝的冷。玉甃中落下一环秋月似的，携了整片夜里的风，不动声色地裹住了我手臂上微青的血管，那里汩汩不休流淌着的生息，悉数掩在子夜的笑语中 ） 珠宝金银，良弓貂裘，有时候甚至能赢一片丰润的草场，却很少有拿鹰隼做注的。
（ 轻轻一弯长眉 ）有了好的，谁也舍不得拱手让人。
（ 四下阒寂，只有我们的言语切切，不由压低声音，在她近旁说道 ） 你猜，明天会不会还有这么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