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年幼，当他们老去】
张陈氏最常夸耀的是她在镇国公主邸做妪差的日子。
在她四十六岁那一年，因边境战事紧迫，她的三个儿子中最小的那一个也不得已受征离家。此后，公主殿下命她主张邸内一处叫澄园的所在。那时澄园名副其实的主事娘子还是个婴儿，公主给予她“平安喜乐”的寄望，因此取名叫笑儿。“她们俩很容易分清，大娘子总是精神十足的。”
小娘子呢，打出生时啼哭过几声，此后入世成形，都罕见眼泪。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人人都在操心生计大事。在和平年代，又都围着灶台转。张陈氏最劳累，一边围灶台，一边担心战事，她很感激澄园的小娘子没有为她雪上加霜，在深夜里女婴柔而小的手掌，还曾充慰、熨平过为人母的柔肠。
德纯五年对于汴京城的每一个人而言都不好过。
在街头巷尾的流言中，夹杂着兵临城下的忧虑，四州饿殍的惨淡境况，以及官家即将决议放弃东京的猜想。京畿以往繁闹，卖头巾的，腰带的，绒线的，有卖字画的，裱褙的，有卖丹砂熟药的，生药的，眼药的。现下纷纷涌向南边，张陈氏想，再过不久，也许长公主也要去南边了。临安，是驸马的籍乡。
果在德纯五年的一个秋日，官家弃京南渡的消息成实，长公主身为赵氏宗室理当随行。府邸上下忙碌一团，打包袱的、敛财帛的、祈求公主能携几口眷属的，人人自危。张陈氏难得不慌乱，她以往是为煮糊了粥而大斥属婢的粗犷妇人。走进长公主的院落，双手在粗布袍上擦拭不存在的尘埃，她才开口。
为的是留下来。
看顾羲和坊的园子——才落成不过几载。
看顾同巷孀居三十年的黄妈妈——她的儿早在战事里殉国了。
“官家总会带着贵人们回来的。”还有她的三个儿子。长公主允诺了老妪的请求。
离京前，澄园的小娘子在熟悉的怀抱中度过了最后的安宁夜晚。在清晨之际，张陈氏轻轻将她抱起，连同她的姐姐一起躺进长公主的绫衣中。小娘子薄薄地眼皮颤了颤，并没有清醒，只在张陈氏要松手的时候才发觉，小娘子的手指一直牵着她的衣角。
她在睡梦中，心无远行的忧虑。
张陈氏一生至大成就是做了羲和坊镇国公主邸两年的掌园，而后孤身养成了澄园一株与沈笑儿同岁的杉树。那棵杉树原本在德纯五年末的守城战中被烧毁，次年却在灰烬中复生出绿芽。只可惜守树的张陈氏被熏瞎了双眼，寿数到尽，她再未得知澄园小娘子笑儿的下落。
垂垂老矣的盲妪坐在巷口听孙儿背诗：春山澹冶而如笑。她怔怔，问孙儿，你刚背得什么？孙儿稚声又背了一遍。张陈氏已很老，在记忆中寻觅良久，也未寻找出与这句诗有关的人与事。忽然一双柔而小的手抚上她被岁月侵蚀出无数沟壑的脸庞——
“祖母，你怎么哭了。”
老妪干涸了多年的眼眶被泪水滋润。朦胧中复现出澄园夏日某天，大娘子与小娘子满月，长公主与驸马并肩而立，身旁围着众多贵客、家老。
“八娘的正名讳镜，其动若水，其静若镜。”
而后长主抱起小娘子，“九娘就叫澹冶，春山澹冶而如笑。”

【岁月从来不是好好先生】
南渡用得是顶好的官船，一向浅泛柳浪，凌波微步。自德纯五年，山川一半沦沉，它也只得从深闺里走出来，破浪急行，比寇虏的箭矢更利，穿流击石，触杀绿萍，疲于奔命。今夜亦非良夜，山岳潜形，樯倾楫摧，秋雨劫泊一船离乡逃难的人，给予风波外一帘好梦。
丝绢浸在水里，随着舟行舒缓身姿，摇摆如藻荇。擒绢的手洁白细嫩，像沾露玉兰，只在指尖有一点被秋水凝冻出的红。往上移去，羸腕挂着一件玉镯，成色并不好，是早年王大娘子赏给桃蓉的。南渡的时候，人人都挑拣最贵重的物件带在身上，她原没什么细软，就这只最贵重，伴她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