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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在金陵南》 莉莉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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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35年南京城的夏。
闻岱青换上新的淡蓝棉裙,精心梳理过的发丝整齐熨帖着垂在脖颈间,露出一张单薄干净的素颜,母亲探身,沉声提醒她别耽误了时辰,她笑着接过那方铜板花纹式的锦盒,踩着轻快的脚步踏出家门。 穿过弄堂里横七竖八的晾衣竹竿,五角枫在石板上落下重叠的叶影。闻岱青轻车熟路地拐进街角那栋气派的洋房,院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一下子落进耳朵里,孟以柔眼尖,立刻扬起笑容朝她跑来,抓住她的胳膊背过身后,然后压低声音道:“明日吴修远约我去大华听戏,不许睡懒觉,记得来帮我打掩护哦。” 闻岱青颇为无奈地瞪了她一眼,两人推搡着来到孟家长辈们面前,闻岱青规矩地行了礼,手里的锦盒被人接了去,抬眼便见孟良鸠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那是他留学归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何,闻岱青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雀跃不已的孟以柔提着那件属于自己的旗袍,在闻岱青面前跳舞似的转着圈。她假装不经意地回望过去,孟良鸠已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闻岱青出生时便见识过各式各样华美的旗袍,母亲继承了祖辈传承下来的苏绣手艺,在深巷里开了家旗袍铺子,深受金陵女人的青睐。而孟家是铺子的老主顾,每逢家中有重大事宜,便会为女眷们制一件新衣。
十四岁那年,她提着锦盒,第一次登孟家的门。她还记得那时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条阴丹士林蓝制的裙子,领子却是黑色圆领,那是在女子学院的女生中时兴的服饰,她也有这么一条。 她从门房处领了工钱,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法国梧桐上的蝉鸣响遏行云,闻岱青寻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到树下的石凳上乘凉,转动眼珠子打量着这座僻静的小院。身后的晒台上摆放着一把藤摇椅,里头搁着一本洋文书,晒台周围有几丛主人精心培养的月季午时风穿堂而过,她眯着眼,趴着石桌上昏昏欲睡。
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她揉了揉脸颊上被压出的睡痕,稀里糊涂地从那扇不知何时开启的后院大门走了出去心想真是找到了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后来她才知道,那方院落原是归孟良鸠所有。


1楼2020-07-28 15:13回复
    这天,她照旧送完锦盒后绕到了后院,坐在石凳上晃荡着双腿,手上也不得闲,剥着从弄堂那颗石榴树上摘下来的石榴,将红粒子往嘴里丢,谁承想穿着阴丹士林蓝裙的孟以柔突然出现,用清脆的嗓音发出一声疑问,慢她一步跨进来的孟良鸠循声看过来。 一时间,手足无措的闻岱青红了脸。
    或许那天正是她与这对兄妹此生渊源的开始,以至于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闻岱青的手心仍会冒汗。
    那回闻岱青狼狈得落荒而逃,她面子薄,之后说什么也不愿再踏进孟家的门了。
    隔日晌午有个人影在门外四处张望,闻岱青疑惑地出去一探,孟以柔从旁跳出来,笑容直入人心,闻岱青见她这样爽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姑娘交好后,那个避暑胜地正式成为两个人的地盘。孟以柔告诉她,院子是她四哥孟良鸠的,他在美国的军校念书,大半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那回刚巧让闻岱青给碰上了。
    闻岱青对孟良鸠还保留着些模糊的印象,只记得他仿佛身量很高,人很清瘦,五官英俊,却是不大爱笑的样子。


    2楼2020-07-28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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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闻岱青果然没有再见过孟良鸠。她和孟以柔 一块儿上下学,一块儿靠在法国梧桐树下听前院传来曲调袅娜的苏州评弹。
      七月里,她提着父亲从夫子庙买回来的画眉鸟,打算到后院逗鸟去。一晃神的功夫,两匹悍马身子矫健地从跟前奔驰而过。她吓得一个趔趄,鸟笼摔在地上,小家伙一眨眼便从笼子里飞走了。孟良鸠牵住缰绳回头,望见的是女孩懊恼的背影。闻岱青为了那只着实伤神了好一阵子,不过有一天,她家里忽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毛球似的小狗不声不响地越过门栏进了屋来,绕着她的鞋尖嗅来嗅去。她疑心是谁家丢的,抱着它满弄堂寻找主人。出了门,却只望见巷子尽头,一身戎装的孟良鸠提着箱子,正站在洋房门前的车边。之前听孟以柔说起过,孟良鸠的探亲时间总是匆忙又短暂,见他一副又要远行的摸样,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时,一直乖巧的窝在她怀里的小家伙见了孟良鸠,莫名地朝他吠了几声。闻岱青不明就里,抬起头,却见孟良鸠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绝尘而去,闻岱青回想着他看自己时的眼神,又忽然想起那只出逃的画眉鸟,一下子茅塞顿开。
      闻岱青给小家伙取名毛球,周末就带着它去后院打发闲暇,偶尔孟以柔会提起那位远在大洋彼岸的四哥。她支着脑袋,腹诽孟良鸠那叫人捉摸不透的古怪脾气——既是对她做出的补偿,怎么能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呢?


      3楼2023-06-22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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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就这样随着墙上的日历一张张翻页,来到孟老太太八十寿辰这天。名义上是祝寿,其实也是为了庆贺孟良鸠学成归来。夜间散了宴席,孟以柔偷偷给闻岱青递话,要她别忘了第二天去听戏。隔日她顶着惺忪的睡眼来到了大华戏院,爱好吃茶看戏的老南京们早早地就汇聚堂前,秦淮河的热闹和繁盛如火如荼。闻岱青把玩着糖人,抬头看见孟以柔牵着吴修远的手出现,而与吴修远相谈甚欢的人不是孟良鸠又是谁。
        那天戏院请来的昆曲名伶唱了一首《游园惊梦》,引得满堂喝彩。二楼雅间里,吴修远和孟良鸠的谈话还在继续。一曲唱罢,孟以柔拖着吴修远掀开帘子出去过二人世界。闻岱青放在吴修远身上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恰好被孟良鸠逮了个正着。他起身靠到闻岱青身侧的木栏杆上,偏头望着她的眼:“喜欢过他?”是肯定到不容置疑的语气,瞬间令闻岱青的脸色变了又变。她的窘迫与赧然被孟良鸠尽收眼底,想必她现在如果解释定也是磕磕巴巴的,但沉默更让人烦闷,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她想溜,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抓住了手腕。恰在此时,帘子再度掀起,细软如柳的美人儿脸上还带着妆,柔声唤:“孟生......”
        多亏了那位来找孟良鸠叙旧的名伶,解救了尴尬无比的闻岱青。那日她连招呼都没打,便仓促离开了。吴修远曾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南京,担任金陵女中的国文教员。
        第一堂课结束,孟以柔便拉着她到办公室混了个脸熟,并踌躇满志地说:“等着瞧,我一定会拿下他的。”闻岱青了解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果不其然,经历了一段艰辛的历程,孟以柔终归用实际行动实现了那个诺言。原本闻岱青就分不太清自己对吴修远是钦佩多一些,还是仰慕多一些,但孟以柔与他能够走到一起,她是真心替他们高兴的。孟良鸠却站在那样的角度揣度她,不免令她感到气愤。那时北京时局动荡,几所学府都在筹划着迁至长沙。吴修远曾受恩师所托,若真等到那天,他势必义不容辞。孟以柔得知消息后,便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将两人的关系向两家人公开。好在没等闻岱青气消,那个机会便降临了。


        5楼2023-06-22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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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孟以柔十八岁生辰那天,闻岱青忙完旗袍铺子的活儿,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舞裙。出门时她又套了件薄纱,却见同样穿得正式的孟良鸠候在车边,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仿佛是等久了的样子。他开车时全神贯注眉毛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自上回戏院不欢而散后,再见他,闻岱青的心情非常复杂。两人全程无话,到仙乐斯舞厅时,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孟以柔正紧张又激动地偎依着吴修远,接受着来自大家的祝福。闻岱青为她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去。那晚闻岱青被爱起哄的同学撺掇着喝酒,小酌几杯后便有些微醺。有男士向独自坐在角落里醒酒的她邀舞一曲,她有些迷离地望着吴修远,微笑着递上了自己的手。从青年男女们中脱身的孟良鸠举着酒杯,远远地望着舞池中那对配合默契的人儿。此番情形,不免让孟以柔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她还记得闻岱青借用后院避暑的那天,她那个素来心思缜密的四哥居然毫不介意不速之客的擅自闯入,还大大方方地敞开大门,美其名曰“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当然,这些闻岱青都不会知道。
          离开纷杂的派对,弄堂的夜深沉而阒静。近来毛球那小家伙越来越不安分,稍不留心便不知溜到哪里去放肆了。闻岱青猫着腰在弄堂里唤毛球的名字,街角处那栋白色洋房灯火影绰,隐隐约约传来留声机播放周旋《四季歌》的曲调。她踌躇半晌,脱了鞋拿手提着,做贼心虚似的闯了进去。光洁敞亮的客厅里,留声机的低吟浅唱遍布各个角落。毛球温驯地靠在仰躺着的孟良鸠身上,白衫被沙发压出了细微的褶子,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毛球的脑袋,小家伙双眼眯缝着几乎欲睡。
          闻岱青怔了两秒,而她的出现并没有给孟良鸠带来任何意外或是惊喜。闻岱青不免有些生气地伸手要回自己的宝贝,孟良鸠直起身子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他瞳孔微红,许是今晚喝了不少酒。手触及毛球的一刹那,小家伙“嗷呜”一声跳到地上跑走了。闻岱青的手被握住,另外一只手已然搂住她的腰,标准的起舞姿势,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他低声问道:“闻小姐,陪我跳支舞吧。”闻岱青见不得他对自己总是那副胸有成竹且志在必得的态度,越是如此,就越是不想如他的愿。然而她刻意跳错的舞步竟都被他巧妙地化解,没踩到他一脚,倒把自己累得够呛。闻岱青的脸涨得通红,他仍要逗她:“与闻小姐跳舞,还真是斗智斗勇啊。”闻岱青皮笑肉不笑,搭在他肩上的手下了狠劲,看到他渐渐变了脸色,终于笑出来。


          6楼2023-06-24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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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年的南京夏夜依然缱绻,而岳麓山下的新校舍早已动工,吴修远动身前往长沙的日子提上日程,相见时难别亦难,孟以柔决定在冬季来临前尽快将婚事给定下来。婚礼在两家商议下后敲定,闻岱青亲手送给孟以柔人生中的第一条学生裙。而挚友今生唯一的嫁裙,也该是她亲手交给她才算圆满。确定婚期后,孟以柔便回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闻岱青的学校响起三声枪响,打破了沉寂已久的南京的冬天。
            当夜行刺者与协助他逃跑的学生双双被捕,此事瞬间引燃爱国学生们的愤慨之情,自发组成队伍来到街上游行喊话。在那样振奋激昂的情境之下,闻岱青毅然投身其中。大家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要求释放被抓的学生。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控制了局面,闻岱青在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人群中,远远望见孟良鸠自军车上下来,气势挺拔如一棵独立山巅的苍松。那是闻岱青第一次切实认识到他背负的身份。有同学大声啐了一口,遭到孟良鸠的副官以枪托狠击腹部:“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国家培养你们并不能代表能容忍你们放肆行事!”闻岱青和同学们一齐扶住那位受伤的男生,有人愤慨道:“难道我们应该像你们一样无所作为,甚至等着夹道欢迎侵略者进城的那天吗?”大家的情绪猛然被点燃,士兵们用枪指着学生们的脑袋将人一个个拖上押往警局的车。孟良鸠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只镇定自若地观摩着这场由游行变为暴动的闹剧。
            一片混乱中,闻岱青的手臂被人拉住,转头便看见孟良鸠微怒的面孔。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挺直脊背艰难地跨上了那辆她应该坐上去的军车。她在警局大牢足足待了一夜,清晨时分,吴修远和孟以柔来把她保释了出去。车子在弄堂停下,下车的第一时间她看见了孟良鸠微驼着背靠在那儿吸烟。两人沉默对视,隔壁老虎天窗隐隐传来窸窸窣窣早起的响声,他踩灭烟头开口道:“怪我无所作为?还是怪我伤了你的革命战友?”闻岱青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上台阶,他仍在继续:“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什么吗?不惜一切代价,驱散闹事学生。”闻岱青倒吸了一口凉气,孟良鸠目光沉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但我希望你永远不必卷入这场纷争,永远。”说完那些话后,孟良鸠便再没出现过。


            7楼2023-06-24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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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期将至,收到嫁裙的孟以柔在客厅试穿。许久未见的人从外头回来,见女士们都喜上眉梢的样子,一边脱去外套,一遍自顾自地坐到闻岱青身旁。他泰然自若地和众姊妹交谈着,暗地里却悄悄握住了闻岱青的手。她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要抽出来。奈何敌不过孟良鸠的手劲,她挣扎几下也只好作罢。


              8楼2023-06-24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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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1935年圣诞节到来前,闻岱青见孟良鸠的最后一面。动荡时期,整座南京城仿佛都笼罩于阴霾之下,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闻岱青站在窗边悄悄观察了许久,也不见那辆熟悉的军车出现。那位协助刺杀者逃跑的学生经过审讯,洗脱了同党嫌疑。闻岱青被母亲勒令禁足三日,万般无奈下,她找了个由头与孟以柔一道学习女工和茶道,却听她促狭道:“我四哥可是最钟爱碧螺春。”孟良鸠消失不见的时日,听闻他因公前往上海,又辗转进京,再见时已是孟以柔和吴修远大婚之日。
                而那天碰巧亦是金陵一年一度的秦淮灯会。闻岱青穿着那条她与母亲共同完成的贡蓝缂丝旗袍站在孟以柔身边,待到拍合照时,孟良鸠方携人姗姗来迟。只一眼。他便锁定了因醉酒而面色酡红的闻岱青,毫不避讳地挪到了她身边站定。闻岱青微微低头,当年金陵报社的年轻记者用相机记录下了那温情的一幕。礼成后,大家纷纷奔向喧闹的秦淮河畔,十里秦淮张灯结彩,闻岱青尾随于孟良鸠侧身漫步走过瞻园,走过白鹭洲。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恍惚复刻了六朝古都时的盛世繁华,悬挂着花灯的画舫从桥下过,顽童点燃炮仗,噼里啪啦惊了行人。闻岱青小声低呼,捂着耳朵躲到边上。孟良鸠一手揽住她的肩带进怀中,低头不禁笑了。闻岱青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桥对岸的长廊有人在猜灯谜,她跃跃欲试。谁知身后的人像故意似的扯了一下她盘好的发髻,闻岱青恼怒地回瞪孟良鸠一眼。
                他饶有兴味地指了指脚下近在咫尺的古桥,信口道来:“传说只有永结同理的男女才能一起走过这座同心桥,破坏了这个老规矩可就不灵验了。”闻岱青原本就滚烫的脸越发烧得慌,明知是他胡诌的却没有点破。她皱着鼻子,豁出去似的牵住他微凉的手,大步走到桥中央,又蓦地甩开。孟良鸠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闻岱青想起往日的种种,想起那只画眉鸟和作为补偿来到她身边的毛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下套的?”“你觉得呢?”闻岱青果真皱眉开始认真地回想:“难不成是以柔开生日派对的那天?不会啊,那时候你对我们不闻不问的......还是?也不对,那时候你已经去美国了......”绚丽的烟花齐放云霄,或明或暗的光影映在她晶亮的瞳孔中,孟良鸠重新牵起她的手。准确地说,是那个她迷失在孟家花园的夏日,他从马厩回来经过后院时,看见法国梧桐下有个熟睡的身影。跳跃的亮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翕动,他甚至不忍心惊扰她,只是在离开时命人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而此后,那扇门便一直为她敞开着,那是浩劫未至的南京,闻岱青以为生亦于此,死亦于此的南京。孟良鸠孩子气地指了指天空,在她转过来的一刹那吻了她。


                9楼2023-06-24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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