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之说，多于经传之中窥见，而自身却不曾亲历，直至某生于京师二十余载，恰逢其时了。顾不得斯文二字，便往外头跑，好在兰台榫卯之间契合有致，除却书案上积下的一层檐上灰，以及落下的瓦片奏了一曲丁零当啷，其余并未有他事丛生。及自周遭同僚言语纷纷，忧心忡忡，始知灾年之说，业已流传开来。九年夏月，江浙才出梅季，又迎海潮，钱王遗风犹存，顷刻毁沿海诸堤，海水泛滥，而朝中章靖公近来陡生癫狂，尺寸之内，不辨来人。】
【放在先前，九州四海，哪一岁不报送个灾由，若真是一岁的熙和咸乐，那才为古怪。而百千臣工哪一个又是能健硕如常？吏部考绩之内的年老体弱不堪任用者，罢黜者良多。只是这二者会逢的太巧合，惟其不可，惟京师不可。一时今|上忡心东南、抚恤京师尚不及，作了两日斋戒，诚心不动上帝，各流言却已似飞矢，直指宸宫亏德。冬月初五，天色极冷，却不见半分雪色。加之钦天监自宫禁之内带出的一丝天子之怒，诸公虽嘴上不言，心中怕是已将算盘打了三遍。】
【才步出长安左门，便闻宫门落锁，寒鸦晚风，宫禁之内，分外凄凉。步子行的缓，待诸公行远，各归府邸。三步并作两步，转向西华门，入夜少能陛见，除非叩阙。自袖中取出绿头签，高举伏跪西华门外，高呼羽林郎。风声聒噪，我也聒噪。】
臣都察院穆为巘希请陛见！

给爸爸的工作簿上记一笔新债

【黻座上安坐九载，向来化愠温忍、喜怒不表，唯有今朝钦天监一番无头无脑的妄语惹得龙颜大怒，气结之下将案上累牍尽数掀落掷地。甚么亢宿诡耀、祸出刚愎自用，自七月始生的风言有如附骨之疽，知我向是薄教嗤卜，遂趁借天灾作祟，生生扣上“有违天意”的罪名，可天下偏信此谗言佞语，更有日嚣尘上之势】
【酉时的禁宫已笼在冥冥薄暮里，天色昏沉欲雪，养心殿内也因天子盛恼而内外噤声，西华门匆匆递入都察院穆生绿头牌已是唯一响动。彼时我已能平心将散落在地的奏章取来细读，只恨那些言官不吝以最刻薄的辞藻来状摹震灾后的京师，几乎让我置信如今治下山河满目疮痍。盖因素知柏台厉害之处，是故令宦官捧着绿头牌站了小半柱香，甫于燃眉之急与帝王之尊间选了前者】
请他进来罢。【内侍将退出去时，又嘱咐一句】天已晚，带着辇轿将他接来。

【裘褂铺陈，朔风侵扰，素日里惯看了绿蚁红泥，而今于九重宫阙之外，倒也品味了朱门冻馁之苦。已记不得侍卫处的取了绿头签走了多久，大抵是月色东升之际，直至高悬中天，那一道朱门方是探出一盏宫灯来。黄门旨意来宣，宸宫已准此请，心中自当又燃起火来，纵使腿脚稍稍有些麻木，也顾不得这般多，只是然自己一愣的是，中官身后尚擎着轿辇，喉间似是堵住了石块，光顾着发愣，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了中官此亦为圣意。】
【国朝体制，六十以上方获此殊荣，为巘一介小臣，岂敢逾矩。只是尊者赐，不敢辞，虽惶恐之至，仍向步辇行了礼数，以示尊崇之意，方乘之入大内。】
恭请圣安。
【甫入养心门，高烛通明，炬火光耀，辄知圣人宵衣旰食之不易，已在门外行了二跪，入了正殿，再行一跪。前有钦天监拂了逆鳞，虽无明言左右敢谏者坐罪，但谁又能作触龙、石蜡之流呢？臣心似水，君心似镜，天下之物莫柔于水，而洞悉之理，莫不操持于君|上】
臣入夜赴阙，已是死罪，不意万|岁赐辇，万死固难赎。然臣今日所言，非兰台一家之言，实为社稷之公论。

【绛阙的夜最不乏漫长的更漏，当内外皆因雷霆君威避之不及时，他却一意恳请陛见：我向是燕金募客，又怎能罔顾其豸绣在身的忠直】
【正看过一则假作慈悲悯时病俗的章檄，庞寿早领了命将人引至御前。向来正襟危坐的帝王此刻也宽衣松坐榻上，只是纷繁书案早将先时养心殿内的风波昭然，使得气息凝默，他的话音便沉而朗朗地回响于殿内】
【眉梢似有若无的一动，却并未抬首去看他】社稷之公论？
午后钦天监监正一派胡言遭朕赶了出去，而今朝野上下许也人尽皆知。朕想着你沐月而来，必也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腕一折，将手中奏章覆面捺下，继而抬眸将眼风拨去】说罢，究极是怎样的社稷公论？

【镇日里观象授时，我晓得钦天监的同僚大抵说话不会转弯，历书怎的说，御前便怎的奏对，私以为此举殊为不妥，君臣之间纵有机锋，吐露得宜，未尝不能行有奇效。谏之一字，七成看言官，三成看事体，国语、左传此情景并不少见。】
我皇|上虽有敬鬼神而远之之意，而社稷生民之论，却不可不顾，期间有言妖氛之说、有言邪炁之说，有……气数将颓之说，此皆流言之一端。
【因着养心殿内的火道，我虽跪奏金砖之上，倒将适才的寒意，已去了泰半。是折本合上的声响，方空咽一口，在陈肺腑之声。天子可以有指挥顾盼之姿，但决不可有凌驾天意之心，一俟敬天勤民四字抛开，法统亦荡然无存，我皇|上虽有人主之殊荣，四海包荒，可谓超迈汉唐宋明之君，然未有汉唐宋明哪一朝哪一君敢不应天命人势而为。】
臣纵然懂些经义，但知所学未深，自不敢于君父之前，同钦天监一般谈些什么河图洛书之语，上述之说亦为流民口中所言。然臣虽愚钝，亦知三人成虎的道理。况草野子民，所闻即所见，所见即所信，十而白，百而千，千而万，如此下去，实恐万|岁受制于歪理邪说，诚为陛|下所不取也。

【镇日里观象授时，我晓得钦天监的同僚大抵说话不会转弯，历书怎的说，御前便怎的奏对，私以为此举殊为不妥，君臣之间纵有机锋，吐露得宜，未尝不能行有奇效。谏之一字，七成看言官，三成看事体，国语、左传此情景并不少见。】
我皇|上虽有敬鬼神而远之之意，而社稷生民之论，却不可不顾，期间有言妖氛之说、有言邪炁之说，有……气数将颓之说，此皆流言之一端。
【因着养心殿内的火道，我虽跪奏金砖之上，倒将适才的寒意，已去了泰半。是折本合上的声响，方空咽一口，再陈肺腑之声。天子可以有指挥顾盼之姿，但决不可有凌驾天意之心，一俟敬天勤民四字抛开，法统亦荡然无存，我皇|上虽有人主之殊荣，四海包荒，可谓超迈汉唐宋明之君，然未有汉唐宋明哪一朝哪一君敢不应天命人势而为。】
臣纵然懂些经义，但知所学未深，自不敢于君父之前，同钦天监一般谈些什么河图洛书之语，上述之说亦为流民口中所言。然臣虽愚钝，亦知三人成虎的道理。况草野子民，所闻即所见，所见即所信，十而白，百而千，千而万，如此下去，实恐万|岁受制于歪理邪说，诚为陛|下所不取也。

【原已平复的心绪随那句“气数将颓”兀掀波澜，诮恼之下将堆在手侧小几上的奏章拂落在地，由是尚未揭盖的新茶也一并糟蹋了，化作地毯上的濡渍和碎瓷】
无知！
【气愠至极时惯是冷面寡言，是故甫能叫他将后话徐徐道尽，由满目荒唐中思绪睿理：倘使以璇图生民考量，声名臧否自也无足轻重，眼下迫在眉睫乃是民愤不平，钦天监所言虽是凶相难避，但焉知不可他山攻错，以此转圜天机】
流民愚昧，自是循奇诡之说人云亦云。只不曾想朕第一时间赈济施粥、修葺居室，也堵不住他等悠悠之口。
【目收殿内颓唐，又如何不应了那鹤鸣华表的唱衰之语？只是我的愤慨需置于天下之后，罪己尚行得，服膺天道又如何行不得？倘使未能避祸，也恰能祸水东引，将舆论汹势分压，好过眼下口若壅川、晦盲否塞之患】
【良久又喟】朕知道了，你跪安罢。明日朕再问问钦天监，看看能否寻得说辞来解眼下蹇困。

【烛火也连带着抖动了一下，随后便瞧见御窑的瓷盏迸裂于砖石之上，约莫还溅着些茶汤。碎片通体施釉，雅致的很，仅凭一片碎盏，便已能揣测出适才高置御案之上的美轮美奂。只是如今我自保尚不暇，无心怜惜眼前这一化作齑粉建盏。只将身子伏得更下，任雷霆霹雳，加诸于某。】
陛下斋戒罪|己，上合天意，然民心尚能不体恤圣躬万一。曷不先声夺人，顺了钦天监的意思，则海内之声必一、圣心自明。后徐徐图之，未为不可。
【人臣之谏，起于敬，止于仁，置棺触柱我尚不及那办成的果敢，让希冀于今日这言辞能稍稍拨转圣人心弦，设使其能纳谏一二，重执圭臬，则天下之纷扰，必作鸟兽遽散。良久又得纶音，放将心按回腹中，提溜着袍摆，躬身仍回大礼。】
圣明无过陛|下。
【迨养心殿前门帘重又放下，朔风更叫自己一个哆嗦，最后一瞥圣人仍负扆而坐。擦去一点水渍，便湮入夜色，沿着道旁整肃的金瓜，出了禁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