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结局
“我今天又去了一次墓园。”晚餐后应该有点闲谈时间,迪恩以此为由邀请尤利西斯留在起居室里,和他多呆一会儿。在凯瑟琳离开去泡茶时,迪恩对他这样说。
“又发现了什么线索吗?”尤利西斯脸上浮现出希望的神情。无论如何——迪恩想,他还算是个好外祖父。
“算是吧。”迪恩说,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书架上的书本,冷不丁地突然换了话题。
“作为和木偶有着深深的渊源的玩具谷镇,您有是个木偶行家,我想您一定知道一个有关木偶制法的古老传说吧?”
“什么?”
“用人类的血肉炼出的油,能保证木偶长年不朽;加上人类的皮肤或筋脉驱动的木偶,比任何单一的丝线或机械装置驱动,都要更灵活、更像真人。”
“这太让人害怕了。”尤利西斯摇摇头,“这种恐怖到虚假的传说,侦探阁下您也相信吗?”
“谁知道呢。”迪恩说,“我也只是偶然间了解到,开始是不相信的——只是怕,事实胜于雄辩。”
尤利西斯沉默了几秒钟,在扶手椅里好似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啊,我好像跑题了。”迪恩说,“我还没说我在墓园里的发现呢。”
“洗耳恭听。”
“挖坟掘墓,真该遭天谴,除非像我一样是为了给他们还来正义而不得已的冒犯,你说是不是?”
“是,是,可是——您把那些坟墓挖开了吗?”
“技艺高超的人,能让人看不出挖过土的痕迹。”
“这可能确实是一种降低冒犯感的办法——”
“不,我的意思是,凶手利用人心的本能和他巧妙的技艺,将一些有关案件的重要东西在近期埋进了土里。”
“啊?”
“大师的坟墓里,不只有木偶,在那些木偶的下面,隐藏着一具破损的孩童的尸体。”
尤利西斯瞪大了眼睛,迪恩却没有怜悯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具尸体和之前找到的残体,是同一具——您不必着急难过,太奇怪了,那具尸体……不是皮诺曹的。”
尤利西斯身子一颤,他看着迪恩,迪恩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他的发现。
“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刀、斧子、绳索……上面的接受过的血迹太多,都难以洗净了。真是个狠毒邪恶的罪人。”
“啊……不错。”
“这就是我今天的发现。不过,还有一件事,”迪恩扭头向他微笑,“您为什么不反驳关于您是个木偶大师的事情呢?从您的家居摆设、书籍选择,和一直以来对我的隐瞒,我以为这是一件您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呢。”
“啊?哦!不,不是的,我不是——”他突然意识到单纯的否定没法令迪恩信服,至少他这样没法解释装修和书籍的事,于是他转言道,“不错,我年轻时是对木偶很感兴趣,还学了几把刷子,但都是好多年的事情了。我现在几乎不碰这些东西——人老啦,手不如原来灵巧。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和案子没有关系,不必要和您说。”
“在我表示和大师有关的人会是怀疑对象后?也对,年轻时学来的高超本事,有这一点,就太容易被我怀疑您会和大师有关系了。”
尤利西斯看着迪恩,嘴巴开开合合,却好像吐字很艰难似的,一直没说出来什么话,最后只干巴巴地勉强笑道:“您不会认为我和大师有关,为了他复仇吧?可我可怜的皮诺曹——”
“悲哀的事故。”迪恩摇着头感叹,又冲尤利西斯一笑,“您放心,我没有这样想。”
但尤利西斯的眼睛告诉迪恩,他显然没有相信。不过他是个了不起的老人,几秒钟就足够他整理表情和神态。他看上去又坦然自若了。
“不错,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故。所以我恳请您尽早找出凶手。”
“我会的。”迪恩接上说。
随后,他们陷入了沉默。迪恩感觉到尤利西斯在尽可能不留痕迹地打量他,但他没有戳破,甚至没有在意,只自顾自地四处张望,好像对吊灯、壁炉上的鲜百合、墙上的挂画突然特别感兴趣。
这样令人心情凝重的安静持续了几分钟,迪恩又主动打破了僵局。
“我想,您之所以主动说要请我来,大概是一种非常明智的策略吧。”
“什么?”尤利西斯疑惑地看了迪恩一眼。正巧这时凯瑟琳送了茶来,但迪恩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暂时离开不要再进来。
“一开始我就进入了一个误区——鬼魂杀人,当然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借着鬼魂之名在作怪。但我的目光始终放在那些常规的、容易被想到的对象身上,过去受过打击而仇恨孩子或美满家庭的人、和那些人家有矛盾的人、和当年的大师有关系的人、后来来到镇子居住的人.......有谁会把自己的委托人——还是位和木偶似乎没什么关系的老人——轻易地列在怀疑名单里呢?一般人是不会怀疑首先要报警的人是凶手的。”
即使这番几乎在明示的话抛了出来,尤利西斯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松动,他自然地拿起了茶壶倒茶。“真好的推理,可您不应该对我说,我以为这个环节应该在警察,或者大家伙儿的面前进行。”他笑了一下,但发觉这个笑话放在这儿糟糕透顶的时候,就也收敛了表情。
“不过我很快发现了我的方向中那一点点小小的错误。毕竟镇子的人走得只剩下受害人家属——您会为此庆幸于这一死局给查案带来的困难,还是担心范围的缩小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有些危险了呢?”
尤利西斯想要说话,可迪恩制止了他。
“我的另一个误区,就是皮诺曹的死亡,或者准确的说,他死亡的时间。他真的是最后一个失踪的吗?”
“尽管您找到的尸骨不属于他,可他的失踪时间也确实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前夕,邻居能证明。”尤利西斯冷静地说,但眼睛里流露出了悲伤。
“一个绝妙的诡计。”迪恩轻声说,“但是——皮诺曹的确不是最后那个失踪的吧?他是第一个,之所以没人发现,是因为你制作了那个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木偶,又借着风头,表示恐惧而顺理成章地将他藏在家里,很少给别人看,直到你需要为自己证明清白,才故意让邻居从窗户看见了凯瑟琳教皮诺曹读书的场景,假装那时他还活着。”
“您到底想说什么?”尤利西斯用微微颤抖的手举起茶杯,伸向嘴边,“多好的茶,我女儿泡茶的手艺实在了得,哪怕她遭遇了这样的不幸,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
“是您诱拐了那些孩子,又残忍地杀害了他们。”迪恩说,怜悯地看着因为这句话而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的尤利西斯,“您藏在大师立下的坟墓里还没处理的尸骨,那才是最后一个受害的儿童。您为了把自己摘出去,不得已用最后杀掉的孩子身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不容易被辨别的肉块充当皮诺曹的尸体,营造出他最近才遇了害的假象。又打碎了皮诺曹的木偶,把它扔到了海边的山洞深处。那里荒凉得没人会去,您大概没想到我竟然阴差阳错地走进去了吧?那个木偶能拼出皮诺曹的模样,这是为什么呢?还有——”他低下身子逼近了尤利西斯,压低声音说,“您女儿对皮诺曹早已失踪、您诅咒邻居还有多个晚上神出鬼没的证词,木偶残片上的指纹,不属于皮诺曹的尸块的鉴定结果——哦,对了,您的作案工具上,那些刀、斧子、绳子上或许也还残留您的指纹或皮肤组织,只要经过鉴定就可以得出结论。当然,或许就那么幸运又不幸地,查不出什么,不足以当成证据,可是,我想您还没来得及处理您暗室里的东西吧?”迪恩的嘴角泄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凑近尤利西斯的耳边,落下了最后的一锤定音,“您如何处理那些尸体的,对我来说,不算是秘密了。”
尤利西斯身体一震,茶杯从手上掉落,摔了个粉碎。他颓然倒在扶手椅里。
“你赢了,好,你赢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是的,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迪恩痛心地看着这个老人,“您失去了至亲的外孙,这种痛苦您应该了解。”
“是的,是的!痛?这简直是痛不欲生!我的外孙死了,我女儿因此悲伤得发了疯!我仅有的一切,全部都没了!没了!”尤利西斯扯住自己的头发,崩溃地大喊,“你懂什么!他们懂什么!只知道戴着那张虚假的道德的面具,做那些假惺惺的谎言,背地里还不知是怎样的幸灾乐祸!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凭什么所有的痛苦都是我一个人的?他们就能好端端地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他前后晃动着身体,过度的仇恨和愤怒使他的脸狰狞了起来。迪恩站起身,站得远了一些,惋惜和遗憾从他的眼睛里褪得无影无踪,他堪称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淡淡地开口。
“所以您把憎恨而罪恶的目光投向了曾经谋划了当年火灾、实施了火灾、和知情却见死不救的那些人的家庭,决心把他们一同拖入地狱,我说得对吗,大师?”
尤利西斯撕扯头发的手放开了,他抬起眼睛死死地瞪着迪恩,过了一会儿,癫狂地大笑起来。
“好一出美妙的戏剧!好一出哈姆雷特啊!”他大喊,“他们当年想让我全家下地狱?休想!我会回来的,我说过我会回来的!上帝既然不能给我们公正,那么我来给!”
“可您的做法,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觉得您就是上帝的使者,能来主持正义呢?”
“我?我凭什么?”尤利西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手枪,“我也有罪,是的,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当个懦夫去逃避!他们赎了他们的罪,现在到我来赎我的了。”说着,他将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毅然扣下了扳机。
迪恩漠然的面孔,隐隐地透出悲悯,这是留在尤利西斯眼睛里最后的画面。
剧痛与恍惚中,他又想起了当年百合花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