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御旨颁降于是月中旬，俟六年公主府落成，便要循例迁往禁城之外。昔岁游嬉于乾所的一应琼枝，而今业已渐次长成，指婚建府不过迟早之别。由是这座宫苑中除却宝娘娘，于我已无可垂眷，惟今只余一桩心底事：永寿与寿康虽不相近，到底同在朱阙。倘至五年岁末，与溪生的两厢误会再不得解，恐要酿作半生阙憾】
【分付至永寿宫邀溪生前来小坐的宫女，算来已去将近一盏茶时分，却未见归宫禀复。鸣玉在旁一径絮言，所引无非总角之谊、宣珍殿下必不会相拒云云。一番开慰下总算稍作颔首，未几摇首又添】
话是这样说，可溪生若不来……
【顾忧的话音未竟，便已见娇影掠过寿康重门，俄而携徽风过画堂，引罢一阵珠帘响动，相隔一道山水立屏，与鸣玉相视，着意扬了几分声调道】
不来便罢了，小厨房今日新制的葡萄奶酥、杏仁松饼和蟹黄汤包可不能浪费。今儿的奶茶特加了小珍珠，过晌去邀应青、哈宜呼，还有小团子来品鉴。

【腊月里的残冰坼雪向来使我心生畏敬，多了些内管的照拂，才入了三九，相月的香碳便也算源源不断。阁中地龙烧的火热，一室如春，蕉叶纹饰的瓷瓶中插养的白玉兰更是绽了骨朵儿】
【俄而有瑞叶推门而入，欲言又止不似常态。此时正左举着一只火齐镜，右掌搁着博崇敖相赠的和田青白小玉佩，紧闭左目，单用一眼紧凑于其上。迎着透过窗棂的金轮光晕，一点点儿察观着玉佩上的纹理走势。闻人踟蹰不前、又半响不言语，这才询道】
站门口半响了，也不说话，所为何事？
【许是聆我语调轻快，瑞叶这才回禀，说的是孝昭公主遣人来邀殿下往来鹤去。“孝昭”二字甫一入耳，手中动作便立时止了下来。打上回与人不欢而散，至今已然半载有余。即便前日得闻父亲赐婚孝昭与新科状元的圣谕，却仍赌气不肯再踏入来鹤半步。只是我心如明镜，此回相邀是鸾姊肯先行与我示好】
【斟酌良久，抬眸又向瑞叶投去求助的目光。人只向我颔首，我便明了其意。于是示人取来鹤氅，顶冒寒风往来鹤去。才穿过寿康宫门，再数步至来鹤前，便闻人软语。立时快了步子，扬声】
万万使不得！

【自绝交于溪生，半载踏出寿康之频次不过屈指可计，无非伴宝娘娘往梵华楼进香。镇日无喜无愠，倘非临字、便是与萨音鸿雁相往，偶自小鬟处闻得些禁中琐闻，事不关己之心绪竟也与初入宫时几分相类。相异之处则在于，元年是万念俱寂的度日如岁，而今再见溪生，却是半载恍似一瞬的挚切，经年以来的亲和热络不改，那日不欢而别的况景也悉在眼前】
【纵是未知她肯来与否，一应小食皆已照人喜好备下。是日寒意方浓，暖炉置于净几，其间萝炭哔啵作响，乍闻得一句回话，又见娇影亟步入室，竭力忍笑不作声。知溪生尤为惧寒，俟小鬟将她大氅取下，挂于案侧的梨木衣架上，又示人将手炉相递与她。复偏靥与鸣玉笑言】
瞧瞧我们溪生，几月不见，可是又圆润了些许？

【并非全然忘却昔日恩怨，若要归因，便责怪鸣玉的手艺太好，教我宁可舍弃自己这一点单薄的脸面与尊严，也要拦下到嘴的美食堪堪溜去他处。话音刚落，腹中便传来咕噜声。伫了一下脚步，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懊恼。心念着那葡萄奶酥、杏仁松饼和蟹黄汤包，珠履再行两三便步入来鹤】
【室暖如春，额间青丝夹带着的琼花，一入内便融化做了春水，于是发间白雪顷刻便消失不见。大氅已然褪下，由小婢接落，悬于衣架之上，妥善安放。还如素日进出来鹤一般，接过人纤指迢递而来的手炉，取出怀襟中裹挟的另一只，轻舒一口气，将寒意散尽】嘘——，好暖！
【未及落座，便直闻人揶揄我面色圆润。心中并不服气，径直走向她梳妆的莲花铜镜跟前儿，认真细致的打量起了自个儿】鸾姊净瞎说！没有来鹤养人的小食，溪生缘何圆润了去？

【南窗下原置一雕花小椅，自元年与溪生结识，每每逢她受邀往来鹤品鉴酥点、抑或读史诵书，皆惯好坐于其上，久之这小椅便也独许她一人来坐。此前溪生半载未至，这椅也便置于原处不许人挪动，经嘱小鬟每日揩拭，至今也未有蒙尘】
【示鸣玉将那小椅搬至近前】是么？仲秋宫宴时，我倒见你一直扒拉着案前吃食。
【往次阖宫筵宴，多与溪生同列公主席，那日却着意与宝娘娘坐于一处，纵与她相隔几桌，却不由得几番将眸波移去那处，十有八次只见人垂首，无暇赏及鼓瑟歌舞不假，却也迟迟未有进饮动箸】
【时近岁末，成婚之期一日近似一日。元年入宫时，所携不过些潜邸旧物，兼克之先生所贻的十数卷诗稿，而今行将离宫，更添几箧身外之物要一并带携，此际正铺列于内室旷处】

【自证过并未圆润多少，更知她实是为了拿我打趣儿。旋即转身，离了妆台前，安坐于小婢搬置于身后的黄檀木椅上。元年初临来鹤，牖下这一方天地尚且是款接来客而设，如今业已成为我独享的待遇。纵半载之久未曾相见，一众摆设也未见改变，更能明了鸾姊之心意】
【聆人质疑后，煞有介事回想半响，此事并非她信口之言，似是确有此事。却仍装作从未发生过之模样，杏眸睁的大大的，出言回绝】想来鸾姊那时太过思念我了，将哪一位贪嘴的妹妹认成了溪生罢？
【宫侍由内间取来热气腾腾的厚实帕巾，拭净双手，方才迫不及待地去拎一只食盒中香气四溢的蟹黄汤包。指尖捏着汤包上的褶皱，稍有烫手，弗敢轻易放入口中。不得已轻轻去咬一小口，汤汁饱满，由开口处源源不绝地漫入唇齿间。一壁享受美味，眼神紧随着几个小婢，取出几只木匣，陈列于前】
鸾姊，这些木匣中，都是何物？

【弗是不晓溪生萦惑所在、抑或不愿温语解她疑窦，一则那日震愠之下，她所牵引诸事无不正中心头痛处，二来事涉照青，彼时她随喀尔喀可汗归牧在即，更无暇条分缕析与人。尔后收得小青亲笔雁书，知晓她与汗王伉俪之重，安居归化城中更胜甘露胡同万千，尽日长悬膺中的一颗心终得落定】
【回望当日诸多未尽善尽妥之举，只是未及出口的话，放在当下再相释解皆显多余】慢些吃，别烫着。
【未再驳她事关那日宴上的诡辩之辞，径自碟中取了葡萄奶酥，待将整颗送入腹中，才又将目光抵至那几只匣上】有些是自潜邸时的旧物，打宫外带来的，有幼时的顽意儿，及阿玛、额娘和先生留给我的。
【示鸣玉取了置于案上，于她跟前依样启开】这些则是在宫中攒下的，有你们每岁送来的生辰礼、应青亲制的小龙灯……
【边说边指与她瞧，直至春纤落在一幅玉轴之上，稍顿有顷，取出来递与人】
打开看看。

【每逢菊黄蟹肥时节，南京府照例上贡来鲜蟹，供外朝内闱一饱口福。我最是识得这一道蟹黄汤包，皮薄馅嫩、味鲜又不腻，若非眼馋极，仅凭这似秋菊吐艳的外形，便极是不舍得下口的。龙袍蟹黄包既大又圆，两个下肚便已觉意足，故余留了小半兴致，留待稍后去品那杏仁儿饼与奶酥】
【只见匣中林林总总，虽不曾蒙置灰尘，却因物件外表并不鲜亮，扑面而来一阵古旧之香。脑海中竟是蓦地回想起决绝那日，她只言片语里捎带提及的旧物件。却因这其中龃龉，亦不愿再提】
咦，原来这木匣里，装的尽是鸾姊的心爱之物
【不日她便要行大婚之仪、迁离来鹤，如今整饬旧物，不足为怪。循着人目光，睨向箱中的卷轴。起身时打了一个饱嗝，倾身向前，徐徐展开画卷。这一幅图卷更是熟稔，是初次来来鹤，请教鸾姊时的景象。落款处的画作人非是旁人，正是孝昭。此时连蟹黄汤包的香气也浑然忘却了，略显诧异的再复看向她】
我记得这画中场景，鸾姊是何时画下来的？

【彼时与人相交未深，逢她正应诺将永寿春日里第一枝海棠送至来鹤，却教一场急雨阻了去路，耽于来鹤之暇，便坐在窗前执卷朗声而诵，所读正是始皇本纪一则】
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後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
【将当日为她所不通之字句徐徐道来，就仿佛又回到那日倦鸟栖迟暮色里，棠花青雨纱窗前】
那日你就坐在此处诵读《史记》，我原在案前临先生的字，倏忽间又觉这景致极好，便顺势另取了宣纸描画出来，后着人送去如意馆裱作画轴。
【因是平生不好丹青，独两卷涂鸦之作，一为至亲小妹、二为至交金兰，与小青的伦谊始于微时，经年以来挂牵与抱憾交织，是这瀚漫世间于我无二的骨肉之亲。与溪生则是自始而终的胶漆相投，朱阙中免我茕眇无依的良厚慰藉。这二者时而相类时而相悖，纵使有过形容神似的既往，至今于我却迥然可辨】
只是我不很擅长此道，此前便不曾示与你瞧，今将离宫，一应身外物，也没甚么可再赠与你的。
【将卷轴合拢递与她】你且留着作个念想，至于那个勤勉治学、却屡屡折腰于来鹤中诸般糕饼的小溪生，早就藏在姊姊心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