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后来仲寄开始教她怎么冲洗照片,他喜欢胶卷的质感,有种不被修饰的真实。
“我的什么都是虚的,房子、名字、财产,‘一场春梦了无痕’。”他笑着摆弄自己的相机,打趣自己,倒像在说别人的事。
靖宜坐在他身旁,连安慰也无从开口。仲寄爱旅行,有时不告而别,也不通知大宅。靖宜不知他的归期,仍然天天乘车去公寓打扫守候。有时她转动门锁时感受不到阻力,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真是个还不会生活的孩子,靖宜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被管家形容为“生活自理”。她捡拾并洗刷他扔得满屋子的行李,后来他更懒,索性让她来冲洗照片,连相机也一并交给她打理。
她劳作的时候,他总爱守在旁边。她在客厅擦玻璃、拖地,他就在沙发上读英文小说;她在厨房里炖汤,他就靠墙站着,大孩子一样嘻嘻哈哈地玩游戏机。只要不旅行,他黏她简直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
可这样的黏不是爱,她的手被烤箱烫了,他也只是停下游戏看一眼说“怎么那么笨啊”,然后继续打他的游戏。
她照顾他三年,有多少不是她工作范围的分内事,他扔给她,她也毫无怨言地做。
有时她也是不肯的,走马灯一样换的女朋友到公寓来过夜,衣服也扔给她洗。第二天却发现靖宜只清洗、烘干了仲寄的衣服,那些粉紫柳绿的钉着珠片的女装被挑出来用塑胶袋装好,是无声无息不欢迎的意思。
女朋友们不悦,但仲寄看了总是哈哈大笑,他喜欢看到老实的靖宜比自己更顽劣。
有时工作做完熬得太晚,赶不上大宅的晚饭点,靖宜就从包里摸出在红车厘买的牛角面包抵饿。仲寄看到了,也不邀请她共进晚餐,而是摇摇头:“作死啊,夜饭食咁多碳水化合物,明早起来脸肿成猪头。”
他还说:“肿成猪头我就不要你了,趁早滚,我这双眼睛只可以看到美的。”
他竟刻薄至此。
夜里靖宜睡下,偶尔想起红姑的担忧,心里像清水一样空明。仲寄的刻薄于她有种尘世的安稳,她想象不出来和这样的人恋爱有多可怕。那些换掉的前女友哭到妆都花掉,她也不是没见过
好在这世上还有第三种感情,比爱情低一点,又比友情高那么一点。不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细水长流总比焚烧后化为灰烬要好。何况那样俊美的少年,能够天天见面已经是普通人最大的幸事,再前进一步就是禁地。她安分守己,止步在禁地面前。
07
1999年的夏天过得不太平,老爷准备立遗嘱了。
太太为此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搭理老爷,用人们不敢到客厅去,隔着墙壁也听得到水晶杯子砸到墙上的声音。以至于客厅的墙纸隔段时间就要换,红酒渍渗进布缝里去,一点一点,如血一样刺目。洇得多了,就连最好的擦洗剂也宣告无用。
老爷的意思,是大部分家产都由太太生的长子长女继承,三分之一的现金同市里的公寓留给仲寄。
可太太连公寓和现金也不想给仲寄,她的意思是不肖子孙不配有,仲寄不肖,就该被剥夺继承权出门自立。
这样的分配公不公平,人人心里都如秤杆一般明晰。连靖宜听到这个消息时,脊背也爬上一层凉意。可仲寄知道后,仍像个没心没肺的人,仍旧花天酒地。靖宜心想:他真的是被宠坏了,不晓得人世愁苦。没有财产的蔡仲寄连衣食都成问题,不会再有飞蛾般扑上来的女朋友,也不会有片瓦遮头。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好笑。他六岁离开母亲到蔡家来,说他被宠坏了,宠从何来?
太太的娘家有权势,两个哥哥姐姐也对仲寄颇有微词。仲寄除了不太亲近的父亲,身边几乎没有任何援助。红姑知道靖宜关心这件事,成了她在大宅的耳朵,絮絮叨叨地将新闻讲给她听。
靖宜一向是个不多言的人,风言风语听了,从不在仲寄面前透露半句。到底忧愁压得垮人,秋天的时候,靖宜就病倒了。
她仍然每天到公寓去,坐巴士下山。家庭医生给靖宜开了许多药,可低烧一直不见好。仲寄不许她再劳累,切了柠檬兑蜂蜜水端上来,令她乖乖地坐在沙发上静养。一直苍白清瘦的廖靖宜,脸上因为发烧显出好看的绯红,仲寄端水过来时,就在旁边守着看了一会儿。她问他看什么,他打趣,说要是她会跳弗朗明哥,现在勉强可与他史上最丑的那一任女朋友相比。
靖宜笑着问:“那最丑一任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她同你一样,不好看,体重一百三,身高一米二,头发短短的,病恹恹、懒洋洋的……”
靖宜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邋遢女孩的模样,心想,原来自己那么差劲,神色不禁黯淡下来。仲寄见她不开心,捧腹大笑,承认那“女朋友”其实是他幼时的第一个玩具布偶熊。谜团解开,这笑声也感染了靖宜,两个人不禁乐成一团。乐过之后静下来,才发现房间里悄无声息,是一种真空般的暧昧与不自然。靖宜思忖着“第一个玩具”的意义,不禁红了脸颊,心像快要跳出来。仲寄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眯着眼,往沙发上一靠。
“开玩笑的啦。”靖宜一愣。
“怎么会有你这样又闷又无趣的人,都说了是开玩笑啦。”他讥诮地补上一句。原来不过是个笑料啊。靖宜的爱情经验近乎为零,没有母亲姊妹可以说,也没有什么同龄闺密可以贴面讲些小心思。夜里躺在床上,岭南秋夜的鸣虫在缅栀子树下凄凄地唱。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仰头问同屋的红姑:“玩笑是不是都有真话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