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融金时分惯常与宫娥交值后，原是兀自转回偏阁，又行履折去妙微堂，蒙幸留侍翊坤门下半载，东西配殿实然相隔不远，只不过无以寻见合宜的缘由，临入宫前祖母叮嘱犹然在耳畔低徊，行事章法、规矩礼教皆要避讳差错，虽然无以揣摩主上心意，但尚可拿捏几度分寸】
【倘若是宝闱间的二月初二，业是临近花朝的群芳宴，裁绢花、绣春衫，另要在海棠花架下飞花传令，只不过我与文韬才情的姊妹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她们对月成诗文绉绉的，我却偏爱讲些平白无华的故事。那时候小姑姑小病未恙甚少出府，无聊且单调的时候，愿意耐心地听我悉数话本子里的缱绻故事，分明只比我年长不足数岁的小姑姑，认真聆听时侧颐清秀干净，有种令人心折的气质】
【同一片苍穹笼罩的红墙檐顶停栖着数只鸟雀，叽叽喳喳地沉浸在暮色中，倩影笔直立在廊庑下，微垂的睫羽下眸光潋滟，仿若思绪万千，声线软糯，俏生生地问】
你家主子在吗？替我通穿一声【守在门前的宫娥许是新领了差事的包衣，一副眉青眼生的模样，并不认得我自何处来，是故才有了这桩不清不楚的问候，假使碧合姐姐在值，当下已掀起帘栊应我入门了】

（ 此刻还未落雨，我将元姬赠我的一卷书摆开放在红木小几上，高颈的棠红瓷瓶中插着几支青枝，未有花苞，青涩的如同眉眼懵懂的幼子。昨夜雷声隆隆时，我也曾想，千秋亭的玉簪花可还无恙，今晨便是要出去的，谁知睡前翻了一页书，觉得甚是有趣，便耽误了片刻，偷再读几章。）
（ 因我喜静，寻常看书之时，宫奴一贯都在门外侍候，这便是我大度之际了，半个时辰内并不张口，任她们做什么去——张弛有度，大约才能叫她们信服。）
（ 门口有细碎的声音，不多时，在我悄压下第二页的时候，便有宫奴来禀。她的面孔陌生，连我都不曾注意过，那自然不知门外要她通传的这位女官，正是我族中的小辈，正经的扬佳格格，本无须这样大张旗鼓，还来询我的意思。未抬头看她，便已应下。）
：快些请她进来。（ 还没等她走，又道）：慢着——去将碧合寻回来，祝宜最欢喜她沏的茶。
（ 小婢诺诺应声，随即绕过屏风往外通传，便借着这时刻合上书页，翘着小指摆弄瓶中枝叶。）

（ 枝叶生的有些弯了，蜷缩在我指下，好似瑟缩了一记。）
（ 我便烫了手，亟亟收回，悄然压在了帕下。正巧此时祝宜已然到了面前，我尚还在家中的时候，她已然有了些少年模样，可未曾想到她会入宫作女官，还落在了庄妃的身边——噢，说起此事来，我少不得要埋怨一番族中人的糊涂，原应当早些与我家书告知，那或还能转圜，到了我的身边，莫不是还不能得些便宜？此刻在庄妃处，我便更要顾忌这份关系，小心翼翼。）
（ 罢了，且瞧她模样，约莫也没有受什么委屈，庄妃自是与我有些小争端，却在祝宜身上足见其大度之态，贵阀下的世家格格，端的从来都不是刻薄姿态。）
：倒也不曾，我看书的时候不爱叫她们伺候，约莫这会儿被我叫回来，替你沏茶去了。
（ 指着身边的软塌迎枕，道）：坐到这儿来，要问些——什么事？

【一壁佩服她看书的雅兴，一壁忆起自己偏阁里也横着那把焦尾琴，乃是畴昔自兰闺携入殿宇高森的宫阙中，另有琴谱两三本翻开着，只不过近日以来未再认真调过弦音。指骨托着雪白梨腮，腕间银镯凝了一点光，衬得皓腕纤秀如雪，粉唇嘀咕起旧春往事】从前花朝临近，皆是要与姊妹酿桃花酒的，今岁只好来姑姑这儿小酌一杯啦
书里的故事哪有我讲得好听？姑姑在瞧什么书，不妨回头借与我读一读
【官宦枢邸甚是看重礼教，在长辈们的心目中，若能跟着宫中贵人身边儿耳濡目染学规矩、在人情世故上再完满几分，那便是大有进益了。初临翊坤的懵然、疑窦，捱至今时处事行云流水，也不过一载春秋的辰光。正思绪纷乱，朱门外偶尔几声雀鸟清啼，往日与我热络的碧合姐姐业捧了热茶与点心端上来，盏底碰到案碟发出清脆声响，不及与小姑姑悉数细枝末节的心事，话儿到了唇边又堪堪止住，话锋轻转】
我听掌事嬷嬷说，如若关系打点周全，便可以托出宫办差的人送递锦书，小姑姑有命人传过信吗？我想写一封信给慈妹,很是想她……【起初闻听嬷嬷话里有话，自己耳朵竖得高高的极是认真，是故能在宸阙领职数年的人，果然一个比一个的九曲心、玲珑意。释明心中所想，眼睫轻眨道】您应该也有挂念的人儿罢？

（ 窗牖未曾关紧，我便只能用衣袖轻轻压着恐要翻飞的书页，这是一册《山家清供》，不是非要拜读熟记的四书经义，算来不过是闲书，正是我从元姬处借来的，她顾惜旧书，我惯是知晓的，索性也悉心看护着，将鸢尾大片的花瓣就着烈日晒干，做了一尾书签子，夹在我尚未看完的地方。）
：是从舒贵嫔处借来的古籍，她的书难借的很，须得等我先看完再去与她讨一遍，方能叫你也一览其中闲情。再者——你若是故事说的好，不如就用你的故事同她去换，少不得给你个面子。
（ 笑她俏皮，说起姊妹的桃花酒来，偏叫我起了兴趣，便郑重其事地与她定下一诺，说的是今年末尾，京城一贯要有的大雪。）
：桃花酒倒好小酌怡情，我记得要佐以山泉水濯洗花瓣……倒是叫我馋起了隆冬的新雪来。但如今还早呢，待到冬日，将新雪存进酒坛里，埋在树下，过个两三年取出来煮茶，那才是好味道。
（ 了然一应）：那你快些提笔罢，顺势替我与遇慈说，我院中树下还有一坛两年前的雪。（ 微顿，想起了阿姊来，但她早已在奔向紫禁的路上，便又轻摇螓首）：自是有，你也一并替我向她们问安罢。
（ 闲话说起，不仅二三）：你南尔姑姑也要入宫来了。

【也同她追想起来，那是个玲珑的小院子，有奇石堆叠的假山，也有松风秋籁的花木，远远儿从廊庑那头瞧过来，便可以看到在花荫下瞧书的姑姑，她的端庄矜重好似是与生俱来的。我曾说与她听得那些故事，实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一时有些羞赧，不由垂睫轻嗔道】
也就是您捧场，愿意从头至尾的听完，我讲的故事疏漏百出，哪儿能说与旁人听得
【说起在邸中酿酒的眷恋往事，好似能想起冬月时候天地之间带着的凉意，檐钩在琉璃瓦下吱呀作响，日光下的冰凌妆点着年轻鲜焕的少女们认真捧雪的身影，若非经眼前人提及，险些便忘了畴昔在庭中深埋的雪水。今岁业无与同慈妹守岁了，幸而宫闱中还有姑姑作陪，仿佛过去的岁月从来不曾失去，我还是一样依赖她】
新雪烹茶虽好，只是你与我皆不在，只怕慈妹要将碧纱橱“烧”了起来_说起来，我倒有些挂念祖母房中那罐的祁红，好似与宫中的贡茶也不一般。【宫鬟会意捧来纸砚，兰指拈着小毫舔墨，眼波轻一漾，便泛起粼粼闪光】南尔姑姑么？祖母怎么舍得……【虽然我极是想念她的，却不想以这种缘由见到她】

（ 我与阿姊，冠的是一母同胞的并蒂命运，连眉眼也比旁的姊妹兄弟生的更为相似些，最紧要的是，我与她不过相差了几个时辰，相继从额涅的腹中出生。这大约是天大的幸运，遍观世间，纵亲眷诸多，也鲜少能有在同一肚中相偎十月的气运。我遥远地，想起了元年大选前的那几月。）
（ 阿姊病了，来势汹汹，叫我想起来，也要在黑夜中惊恐地睁大眼睛。可她素来康健，至少比得我要好许多，那时实在令人心有余悸。）
（ 而后悄然落幕的大选，仅我一人踏上了紫闱的宫阶，倒也并未曾怨恨病榻上的姊姊，只觉得头顶的一片天，恍恍惚，有些暗了。）：既是故事，哪里能这样当真的。（ 宽慰她一句，又续）
：待你到了年岁，我一定去求了贵妃允，叫你归家去——宫里哪有什么可待的。
（ 后面的半句话，咬字也轻，如一阵风，痒痒地拂过耳廓。）：舍不舍得，哪里由得了额涅呀……这一年留下阿姊，约莫也是最后的眷顾气运了。（ 颔首一点她的信纸，道）：这些就无需说啦，说些近来欢喜的事。

【耳畔花玉坠子微漾，点点莹光徘徊在雪白颈项，眉目蕴笑】便是报喜不报忧么？实则也没什么忧愁的，我想与慈妹说，而今小姑姑成了贵嫔娘娘啦，有姑姑在这儿，我亦不思归了——
【娇声软调催促着自己执笔落款，心念千回百转，原是有许多琐事要书写的。皓腕轻压过软烟袖，就像连篇的多情戏文里，种因结果，锦书一来一往，我们总能在某些华盛的场合再度晤面，譬如慈妹应在琼闺香帘里等我归来，而眼前姑姑的姊妹抵临紫禁城。远霭晚风吹过，绫罗槅扇外嫩绿的柳蔓不知何时弯下了腰，默不作声地粉饰春光】
其实贵妃娘娘也待我很好，连掌事嬷嬷昨日也说，瞧我的脸儿近是圆润了一些，姑姑别担心啦【笔墨略停，又问道】您还有什么话儿，要一并写进去吗？

（ 庄妃实在不是什么心中狭隘的人，偏她一腔爱意显露，整颗心都搭在养心殿中，冷清清地模样叫人看了，偶也要恼的。她应当会对祝宜好，我大约时常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她的君子之腹，也怕自己的侄女在她宫中受些没必要的磋磨，委委屈屈，夜不能寐。）
（ 倚在美人靠上，轻飘飘的一眼落在她的面孔上，笑道）：瞧着是圆润了些，这句话便添进去罢，只说宫中的山水养人呢。
（ 我知晓，这封冠着我名姓，却由祝宜执笔的家书，最终还是会落在额涅阿玛的手中，而他们又想看到什么呢？最末，最末才会到祝宜心心念念的遇慈处，既要报喜不报忧，便从字里行间，告知他们我的确很好，有慈宁的厚待，亦有偷闲的快活。）
：碧合——（ 我又唤小婢）：将我的小章拿了来。
（ 精巧细致的一枚小章，上书蓁蓁二字，是阿姊年幼时候与我一道去寻了高人篆刻的，眼下留在手中，专在信笺的末尾印上一个，以彰主人。）
：我呀……没什么要说的了。（ 笑了笑，伸手拂过祝宜额前的一缕发）：封起来罢。
（ 余下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都交于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