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西路|翊坤门]---芍药荼蘼满园春
【繁夏过、秋意渐，原以芍药为盛的深深庭院也悄然垂枝，偶尔响起沙沙的枝叶声，仿佛是无端伤春悲秋的慨叹。长秋天光沿着回廊雕栏，在乌墨色的幔砖上无声落款，像极了一枚枚周正又虚亮的花押方印】
【珠履覆过廊檐下，重重回忆纷至沓来，是兰闺里繁华明迷的往事，与姊妹在铁狮子胡同一壁花架下跳格玩闹，那时候我总不是跳得最远的那个，略知关窍不可堪为书面本事，但是虚怀若谷的姊姊们让一让，也可算得上一桩心满愿足的美事了】
【顽性甚高地踩着光暗交织的网影，一步一越，陶然自得。待瞧见绕廊而过的丽影，才将将端回正经模样，有些局促地伫在原地，及近瞧见乃是有过几回照面的叶何氏，福身同人问好】见过X嫔小主

【老远就瞧见寅清堂的扬佳氏在回廊那儿的无忧之举，这事我小时候也干过。说起来我与她姑姑那份不解的孽缘本该令我对她疏离，可一来她是庄贵妃这儿的女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不能对她如何，二来我实在不是个爱迁怒的，小扬佳才多大岁数，论起来不过是个小辈儿，让我掰了脸面去为难一个小丫头，实在做不到。】
【良辰站在身侧，细声询问可要过去说一嘴，摆摆手一叹】不必了，瞧她高兴，我竟也能生出些愉悦，倒是难得。
【静静瞧了她片刻，总觉得再不过去让人先发现，还不知引出什么过多的揣测，缓步走到近前，小丫头反应也快，顿时收敛起神色的模样像极了家中小侄女偷偷干坏事被发现后的故作镇定，噙着笑来了句】
你倒是悠闲得很。

【颇有意趣的青稚往事，每每想起便是昙花一现的明丽粲然，实然征选掖庭留侍翊坤门下，贵妃娘娘往来是极照拂小姑娘们的，亦有总角之龄听学交往的归月格格伴在身边儿，东后殿住的乃是从前祖母最器重、是故参选封嫔的小姑姑，仪云殿的薛小主也是好相与的人……】
【冷不丁瞧清来人是X嫔，不迭敛裙靠倚在绛深壁面上，华檐照过来深红浅金的霞光将纤巧身影落得斜长，旖旎地像北五所里收藏的古画一般。盈白榴齿笑列，鼓起勇气答道】
让您见笑了，晌午后正巧与宫鬟们说起从前在府中的往事，兴许我家中兄姊皆爱热闹了些，最欢喜这些跳格摘高、簪花斗草。
【来人清秀雪面上似有些微薄笑意，话虽揶揄不及斥责，与往日的沈静冷峻大相径庭，心下虽然纳罕着她缘何而来，莫不是要往寅清堂寻娘娘说话，忽然眸光一闪，略过先前分寸乖张之举，斟句酌字地答道】
贵妃娘娘喜静，是以我才走得远了些，再过去不远应是您住的兰晖斋罢？

既是爱热闹，何故要进宫，这儿规矩多，你这般年岁不觉着麻烦？
【徐徐说着宫外之事，倒将我这惦念之情勾得愈深，可宫中待久了，也学会了喜怒无形的本事，面容沉和，未曾表露出丝毫的念而不得的怅然。人么，有时该适当地摒弃感情，总是想着再也得不到的东西，浪费时间罢了。若不是今日见这小扬佳，我都快忘了伤春悲秋是个什么滋味】
翊坤宫就这么大的地界，你离寅清堂远一些，就会离我们近一些，倒是无妨。依你这话，娘娘那处这会儿该是不方便了。
【贵妃喜静，她抽出空闲寻远一些的地方来玩闹，不需要近前侍奉。素日我在兰晖做事，也爱将身边人打发地远一些，连身边人都不爱留，更何况是上门的外人呢。也不知她是不是有心道这一句，还是添了些笑意】
方才还想着你家中怎舍得让无忧娇女进宫，现下觉出几分缘由，是个聪明孩子。

【主子们说起话来历来是颇多道理，尽管是无伤大雅的闲谈，不及察明她话间深意，反倒令自己仓促勾想起去岁祖母寿辰，扬佳邸高高悬挂的八角绢灯照亮了整个铁狮子胡同，阖府的宾客热闹声、席间长辈们交谈阔论声，还有不知谁在催促着不知所云的我登台献弹《蔡氏五弄》。好似在她们眼中，不论是谁家的儿女皆要宣于台面较量的，躇昔被临时推至台前的我，默念着绵长弦调，明明紧张得一塌糊涂，心窍却比任何时候都灵光】
臣女临进宫前，家中祖母便嘱咐说规矩业是早晚要学的，又有幸留侍紫禁，纵是钦慕四九城外的热闹，也要学着适应这里，毕竟……也还未捱至年岁归府呢【概莫能外尚有二三载的辰光，皆与娘娘小主们屡次相逢在翊坤门下，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许是晌午后的秋燥正缓缓压噬着意兴索然的光阴，倘若真是无忧无虞的年岁，余光还可以望见高低翩蝶无声地绕过乌桕叶，欲盖弥彰缠绕盘桓在花架下。只是难题当前，何以顾念左右，未思索完毕，只得毕恭毕敬应道】
娘娘午歇下了，再过半刻应是要起身，需为您去通禀一声吗？
【虽知兰晖斋与妙微堂往来甚少走动，即是万紫千红争春的庭院里，也仅有寥寥数几的照面问候，自然引得自己浮想联翩。心底犹自是依慕小姑姑的，并不将自己的猜想奉于唇边，弯弯睫羽眨了又眨，大抵中气不足，显得话间娇意更浓】
哪里是这样的缘由呢？除却差事以外，往日也没有缘由特意去拜见您，只记得兰晖斋的茶很香，是故令我惦念在心中啦

【听得一个“捱”字笑意浓了几分，若真是无拘无束的好时光，哪里犯得着用这个字。未曾细究，是不舍打扰这份不用多虑的单纯，何必呢，我们这一辈子是要搭在这红墙之中了，她的年岁尚小，来日方长，世间多姿的际遇都在前头等着她，我只有艳羡得份，不该拿宫里的这一套与她周旋，哪怕是无意也不该。】
我如你这么大的时候，家中长辈也这么说，可我没你听话，觉着那些繁琐的礼数规矩不会与我有关，而今在宫中，又有些后悔，合该在宫外时多学些，礼仪也罢，琴棋书画也罢，也不一定是为了给自己添什么筹码，而是多会一样东西，人心里就多一分底气，即便用不着，最起码心里头不虚。
【譬如我进宫这些时日，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如履薄冰。摸不透此处的曲折，定不下往后要走的路，凡事都好像悬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的，委实难受。可一时半会儿并无更好的办法去改变，且得先受着。聆闻她要通传，噙着笑摇摇头】
不必了，兰晖斋离得这么近，请安之事本也不紧急，等娘娘闲了我再来就是。
【上一回听见有娇娇女与我这般说话是什么时候？竟都不大清楚了。无人再唤我一声“小姑姑”，做错了事装作乖巧可怜的模样来寻我躲祸，彼时还觉着小丫头们事多，而今无人需要，还生了怅然】
去我那儿不需要什么缘由，想来便来吧，兰晖斋不大，我也不是个多循规蹈矩的，许是你进去瞧了，反倒觉着不适应了。
【花厅最规矩，因为要见来客，总要装装样子，可透过花厅就能一眼瞧见博古架后的书桌架子，桌案上胡乱铺陈着宣纸，有许多一半或仅仅潦草几笔的画卷，桌角摆着常换常新的时令花朵，不多，也就是三两枝，颜色多了我嫌闹，良辰素来晓得这习惯。我将兰晖斋当做避世的一隅，自然藏满了不好与外人道的随心所欲。邀小扬佳后倒是想起另一桩，也不知敏嫔可愿她与我这儿走动，瞧着她故意逗了她一句】
若有人不愿意你去，就不用勉强，一个宫里，在哪儿都能遇到。
【也不是刻意为难，只是怕她心里存着为难又不好说，不如我当个挑破窗户纸的坏人。实则在我心里，敏嫔是敏嫔，她是她，因为即便顶着相同的姓氏，可人与人都不一样的。可我再怎么琢磨思量，终归也抵不过人家的骨血亲缘。】

【没有藉词外出的时候，往常总是在偏阁里熟习琴谱、拨弦调音，犹自记得溽夏时候，四四方方的红墙少有遥展遮檐，故而乌云密布下起急雨来，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或哗啦啦地如瀑布倾泻，起初觉得临窗听雨新鲜，住得久了便有些不自在，更是向往从前在巷子里打起小油伞，徘徊凝结旋出一连串儿的水花。而这些像是浮光掠影一挥而过，余下心如明镜的我，虔心真挚地听她追溯躇昔旧事】
许是我家里长辈有些严苛，若是不听教诫，指不定那戒尺随时要落在掌心的——【诗书礼乐、琴棋香调，皆是枢贵门第教养姑娘必学的礼仪，虽然种种仪注业已学了七八分，到了禁城深闱里仍是要慨叹一声难题的】只不过比起我来，想必您小时候，应过得更惬意一些罢？
【一时弯唇笑，将懵懂心事分付】方才无邪嬉闹，那您可别将此事告知娘娘呀
【越过宸阙门槛以后，正如祖母教导的那样学着规矩处事，愈是深想红墙两隔的难题，愈觉得自己像只失群的小灵雀儿孤零零的，流落在皇城的桎梏中，而且望不见回去的路，有时在等待天黑，有时又在期盼着翌日黎明，未曾深谙世事的少女，最欢喜的便是胡思乱想、兀自生闷气了】
我自然愿意去啦，除了香茗，还想同您鉴画呢【睫羽轻盈抬向眼前小主，或许她亦是怀着几分宽解之心与我剖白心意的，螓首蛾眉，唇红齿白，仅仅是三言二语温温柔柔，略有察明话间深意，想了想便道】
只是我绘小像的工笔平庸，是故想与您请教的【此中乃是偶闻贵妃娘娘提及，记在心上的一桩事】

入宫前一直十分惬意疏懒，因为同辈中年纪最小，前头的哥哥姐姐早已独当一面，念着我年少，什么都不与我计较，整日与家中小辈混在一处，被她们围着一声一声“小姑姑”地叫着，便常当她们的挡箭牌，替她们拦下责罚。所以——【念及家中旧事，抬眸瞧着小扬佳，似如瞧着家中那些个丫头】自然不会将你方才的举动告知旁人，因为已经习惯了。我还得谢你，一不小心让我回味了一下尚在闺中的滋味。
【因为有着这样的过去，便总觉得宫中繁琐无趣的规矩与眼前明朗的少女并不相宜，她不该在这儿，或是不该存有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理应作家中娇女，无忧无虑，这里的一切恍若她本该明亮的人生中被抹上了晦暗的一笔。虽说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或许她也能乐在其中。】
这个我还算擅长，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只不过我不能保证自己是个好老师，但我觉得你可能是个一点就透的好学生。

【天光晚照将闪闪金辉镀在华檐，连不远处的屋顶都渲染了层光晕，应当是极为美好的时辰，兰指原本拢在袖缘中犹豫不决，以为她会托辞拒别盛情，不察竟然愿意收我这个“小徒弟”，长睫儿扑闪就像载满星辰的天河，到处泛着光芒。两人依在窗牖外说话，绣有彩蝶的裙襟在脚踝处掀起一阵弧度，偏靥复笑道】
我的工笔只怕还需磋磨时日，您不嫌弃我便好啦【不自觉愉悦几分，说完又很虔诚追问】听闻贤师有云，丹青写意也是一种寄托情思念想的方式，那您作画时想的是什么呢？
【回想旧往，心中颇为感慨，犹记得知否园中的梧桐老树，业因年岁深久，树桠相互缠绕、攀枝错节，从前总喜欢置身在叶荫下瞧书，那些所谓理想与抱负皆是从话本子里知晓的，也许在我不曾知道的故事里，她仍是选择了站在万丈红尘的高处。于是，我先道来我的答案】
我想的是，俟待垂垂暮年，尚可提笔蘸墨绘小像——绘那时得意生平、无拘无束的我
【遥想自己银丝布满头、指间轻颤甚至拿捏不住小毫，可等到那个时候，一定会和喜欢的人相知相守，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