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闷在宅子里，一点都不好玩。阿婉与我说了好几个故事了，我只听得昏昏欲睡，梦里我又跑到了街上去到处闲逛，吃胡麻饼。也不知道阿娘这两天是怎么了，就是不让我出去玩儿，说是怕我惹事。可是，真的以为我在家里就不会惹事了？正堂桌案上的古董瓷器，也不知道被我砸了几件了。——今天，也不例外。】
【听完阿婉说的故事，我昏昏沉沉眯了会儿，离吃饭还有一些时间，我就跑到正堂上去玩儿，结果，又成功砸了一只瓷制的摆件。】又来了……
【看着那碎的几个部件，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成自然了，估摸着应该没人这么快过来，动手捡起这些东西，试图拼在一起。】@孟璎

今日学馆休课，余些闲暇，并不想闷在房里背书。将婢女仆从打发去别处，只身站定在院中练满弓。约莫半个时辰，除去风草蛙蝉，还有些古怪声响，毫无规律地往我耳里钻。怪哉，是我心不够静吗？终是松了手，“铮”地一声放了弦，将弓与箭袋倚在墙角，一边摘脱沁了汗的铜扳指，一边往声源寻去。
“天爷啊！”
湿不丢手的扳指，正要往锦袋里放，被眼前的场面骇住，吱溜一下自虎口飞了出去。在漫地碎瓷中，蹲坐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儿，小手垂在地上，拼拼凑凑，摆摆弄弄——可不正是我家的小十妹么！
“你快起来，别伤了手。”
那碎瓷尖利，远远瞧着，兽齿一般狰狞而无情。蹚水一般地走过去，膊向小人儿腋下一捞，抱她起来，搁到一边的曲足案上坐。正要叮咛几句，诸如东西碎了不打紧、你可别受伤一类的，瞥见她手里攥碎片，心漏一跳，喉咙也发紧起来。
“这该……该不会是……”
是五叔最喜欢的那件淮南窑的划花莲瓣纹四系盘口瓶罢！那可是隋朝传下来的古董，是她的阿耶费了几年周折，花了无数银钱才到手的罕物！
“完了，要糟。”

【这物件可真难拼凑，那破口也忒锋利了一些，我只要一不留神，十根手指头顿时就要被扎了个鲜血淋漓。好在有些，碎的不甚厉害。可是拼起来，却始终是回不去原样。罢了，能撑一时算一时，晚两日被骂也是好的。我这已经被阿娘说不能出去玩儿了，这事儿再被发现了，我可能连房门都出不去。到时候，可不得要闷死我。】
你这玩意，太不争气了。别的都不碎，偏就你碎了。嗐——哎哎哎哎，别抱我呀，嬛嬛还要处理这些东西呢。
【低着头摆弄那些，却忽然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抱了起来。】大姐姐？
【离得那些东西远了一些，才发现我摆弄半天，也没有拯救回来多少。再一听大姐姐的语气，这怕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这些年在我手底下遭殃的名贵物件，没有几十件，十几件也是有的。习惯成自然，或打或骂，总不至于把我丢出去吧。】怎么了？这东西很厉害吗？比我去年砸的那只还厉害？
【我砸过的那么多件东西里头，就数去年砸的那只越窑的上品青瓷最为贵重了。我阿耶被气得打了我好几下的手板，还罚跪了呢。】

去年小十肇事的时候，我正同七妹外出游逛，待回家时，只见她被五叔罚跪，身边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老仆妇看着，不许别人探问搭话，更不许偷端了茶饭给她吃。后来一打听，原来是五叔的恩师馈赠弟子一件贺礼，不仅品相完美，价格昂贵，更承载了师生间十数年的情谊，谁料到就这样儿戏一般地损毁在自家女儿的手里？上一次听罢了原委，我也不知该更心疼小十，还是更可怜五叔，如今呢？尚未见五叔的暴跳如雷或痛断肝肠，一脸懵然的小十，率先使我软下心肠。
“是，这一只更厉害。”
没记错的话，五叔第一次见到这只瓶时，脸上的神色，倒比平日里待五婶更痴情一些。本来是不愿意将心爱之物陈列于大庭广众之下的，架不住我阿耶带着三叔四叔起哄，还是咬咬牙摆了出来。今日这事若闹大了，五叔会不会迁怒我阿耶？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头皮发紧，脚下发飘地绕着碎片走了一圈，先把最大的两块捡了起来。
“要是让你阿耶看到了，不止你要挨罚，全家怕都不得安宁了。”
猛地咬了一咬嘴唇，又蹲下身，将蔽膝兜起，小心地收拾了其他碎片搁在里面。
“或许……还可以补救一下？”
因见过匠人用鱼胶修补弓臂栓，多少知道一些粘补裂损的办法。可到底没有亲手试过，没什么底气的自问了一句，话声轻颤颤，风一吹就要灭去似的。
“这些碎片，你不要再动，我去去就回。”

【犹记得上一回是罚跪，那这回，比起上回那只玩意儿还要再名贵上几分。这次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又或者是打断我的手。一个能够让我没法走动方便，一个能够叫我不乱动东西，总之一句话，无论什么手段惩罚我，都能叫我不靠近那些东西了。】那这可怎么办呀？
【我一向说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今日都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了，我还是要担心一下自己的小命的。我岁数还不大，也只在长安城里晃荡过。我还想着说长大了能够跑远些的地方玩儿呢，若是今日交代了小命……想想就很可怕。正准备为了我的小命，嚎啕大哭一下，就听大姐姐说有解决的法子。果然，比我大许多，法子肯定比旁人多了不少呢。】大姐姐你去哪儿啊！万一阿耶来了怎么办！姐姐——
【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就放下我跑了出去。惨了惨了，我这次真的要完了。早知道刚刚捡瓷片的时候，划伤好了，那我可以说是瓷片先动的手。它碎了，我的手也划拉了个口子，打平了呗。——不对，这样好像我会被打的更厉害。不知道大姐姐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现在也只能够寄希望于她了。】

家里有现成的鱼胶块，只是熬化需要一点时间。为使效率更高，去厨下寻来一柄大铁勺，又拿了一根手腕粗的羊脂大蜡烛，脚底踏风地往回跑。
“我回来了！”
远远见她皱着小脸儿，一副委屈又无措的样子，心也化去一半，伸手在她额角轻抚了一抚，努力平复气喘，和颜悦色地说话。
“小十别怕，咱们先试试看，你还得帮我一些忙。”
说罢，手伸去锦袋里寻火折子。居然先摸到一块牛乳糖，也拿出来，拆开糖纸凑去妹妹嘴边。
“你把勺柄这样平举着，让勺斗烤着火，可能会慢慢的有些烫——”
满身摸了一遍，居然又忘带手帕！只好让她动动肩膀，把衣袖儿放长一些，拿袖口垫在勺柄上。
“我把碎片整理一下，按照顺序摆好，等熬得了胶，就好把它们粘回原样了。”

【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大姐姐会一去不复返，那我不就是杵在这里等死嘛。心里又急又气又恼的，这次要是真的完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幸好大姐姐没有真的帮我丢下不管。她回来的很快，手里还拿了不少的东西。听着她说要我帮她一些忙，我连忙点头。现在这种情况下，帮她不就是在帮我自己嘛。】没问题，嬛嬛一定好好做。
【方才被吓出来的那一些鼻涕眼泪被我一把抹干净了，现在做正事比哭哭啼啼有用多了。被她喂下一颗糖，喊着那甜甜的糖块，手里完成着她交给我的任务。好在她考虑周到，叫我用袖子隔着手抓着那勺柄，要不然我现在肯定被烫坏了。】好的好的。今天如果没有大姐姐的话，嬛嬛就完了。

所有瓷片都摆在桌面，从最大的两块开始，目不转睛地寻找着与之匹配的其他部分。坏就坏在，这是个瓶。若是盘子，最大不过两拃宽，哪用在这许多的碎块里挑挑拣拣！可这也好，好在它是个瓶，每一块都有独特的弧度，稍微辩辩，就能认个差不离。
“这次应该完不了，下次可不一定。”
到底怕错，看了好久，眉头越皱越紧，目珠也酸涨起来。也知此刻不是埋怨的时候，可我就是恼火！阿爷一贯教导我，对待弟弟妹妹们，要关爱，要谦让，要戚戚具尔，更要让枣推梨。他却是怎么做呢？若不是他带头起哄，五叔何至于把这心肝宝贝摆在危台——明知道十妹还小嘛！拨弄些物什，只是她探知世界的天性，又怎么能全然怪她。
忽地察觉自己语气不善，涩然一笑，扶着嬛嬛手里的铁勺柄，将勺斗更往焰心上压了一压。
“嬛嬛也不用怕，下次玩耍时，离这些瓶瓶罐罐远一点，打碎三五个碟子倒不要紧的——”
鱼胶自硬块状态，渐渐化成了粘稠的液体，有浑浊的气泡自底部缓慢升起，被我用小刷蘸了，在勺沿细细刮匀。
“这些大家伙，且不说打碎之后要惹你阿耶难过，万一砸伤了你，岂不连你阿娘都要心疼死了？”
说罢，便屏住呼吸，刷尖小心地点在瓷裂处，一圈皆描满了，再拿下一块来拼。拼合之后，双手捏稳了固定一阵，再松开，满心忐忑地轻掰了一掰。
“可以！能行！”
鱼胶果然沾得牢！待全部粘好，多晾几个时辰，一定出不了纰漏。被眼前的小成功鼓励，心里轻松许多，甚至把紧抿的嘴唇稍稍松了，对小十妹扬个浅浅的笑来。
“这胶不能离火，得辛苦你一直拿着。我也不敢做得太快，做细一点，还原得更好，大家才都看不出来。”

【举着那勺儿，我也不敢喊一声累，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手再酸我也不能够喊出来。等到这一茬过去了，我想要怎么休息都可以。看着姐姐手里的功夫，很是细致。我这性子，定然是做不到这样的。所以，今日若没有她，我真的是要倒大霉了。】我知道我知道，嬛嬛以后会注意的。
【那火并不算大，但是离得近些，还是有些儿热的。尤其，我还得担心那袖子碰着了火，那今日的麻烦事可就越来越多了。】今日多亏姐姐了。
【我这是真诚的感谢，半点不掺假的。所以，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对大姐姐好好的，不再惹她生气不开心。】

鱼胶熬久了，会有一股冲鼻的腥臭，乍闻时引人作呕，时间一长，便麻木了。作为罪魁，嬛嬛首当其冲地承受了最多的煎熬，心疼她的同时，却又有一点欣慰地，觉得这样很好。犹记得我年幼时最爱撕纸，听到生宣裂开的声音，便会喜不自胜，因此毁坏了阿耶许多书幅画作。后来阿娘收集了所有被我撕碎的纸片，令乳母押着我，将它们统统拼回原样。我闷在自己的小屋，足足拼了半月有余，自那之后，再不敢损毁一片纸张。孩童可以无拘无束地惹祸，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曾尝受责任的重量。
“那便好。”
粘合瓷片的效果很好，只是有些部分，摔得过于粉碎，粘接处会有一些显眼的“疤痕”。将瓶搁回原位，左看右看，终于找到一个还不错的角度，一颗心终于落下来。
“嬛嬛，没事了。”
也用衣袖隔着，接过那柄烫手的勺。那气味委实令人不快，便走几步，直扔去屋外的大竹筐里。走回来时，脚底被什么硌了一下，拾起一看，原来是方才失手扔丢的铜扳指。将灰在蔽膝上擦了一擦，重新套在发粘的拇指上，对着小十妹露出一个倦笑来。
“你去玩罢，今明两日，别再靠近这里。到了后天还不散架，还没被人发现，你就不会挨罚，你阿耶也不会伤心了。”
若真如此，我阿耶也可免遭埋怨。太好了，太好了。
只是我还有半个时辰的站姿训练，手腕已经酸得发抖了——这要怎么熬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