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夏结束了对局。
芹泽九段的实力很强,棋风沉稳又老练,对局时也没有什么大的失误,看得出他是拼尽全力来迎战这位异乡来的对手,这一局下得酣畅淋漓。
高永夏下棋时的注意力很集中,以至于他在棋局结束后,看到身旁放了一小盒牛奶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他拿起它,在辨认出熟悉的包装后,他轻笑了一声。还是温热的。
塔矢亮果然站在对局室外等他。
高永夏摘下挂在门口的外套,跟随塔矢亮的脚步,去往休息室。
在迈进了空无一人的屋子后,塔矢亮从屋内锁上了门。他迎着高永夏的视线回望:“高君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吧。”
高永夏坐在了沙发上:“塔矢君的韩语说得很好。”
塔矢亮为他斟了一杯茶:“我听闻高君的中文也很不错。”
高永夏并没有碰那杯塔矢亮推向他的茶水:“进藤光和你在一起住了三年多,我还以为他的韩语会有些进步。”总要有一个人先提起进藤光的名字。
“光他……进藤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学的是中文,毕竟我们总会一同出席国际比赛,每种语言只要有一个人会说就可以了。”塔矢亮似乎并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快就切入正题,他原本还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推测,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有了定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高永夏不舒服,“毕竟那个时候,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后来会分开。”
对于进藤光也会说中文这件事,高永夏倒是愕然了一瞬。但他的思绪立刻又被拉回这段不友好的谈话中,塔矢亮对于进藤光的事比他想象中的要坦率得多,坦率地承认他们曾经的关系,坦率地表达他的敌意。
“那今天回去之后,我可以和进藤光多聊一会儿了。我原本还在想,秀英回国之后,我们要怎么在同一间屋子里相处。”在一起住了三年又怎么样?放手之后又旧事重提可真是无趣啊,塔矢君。
“我不知道他最近的状态如何,毕竟已经分开了。但作为恋人,进藤光很称职。”我和他可不仅仅是住在一起的关系。
“塔矢君既然这么快就向我承认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啊,抱歉,是你们之间曾经的关系。”高永夏还是没有碰塔矢亮为他倒的那杯茶,“但在你们曾经交往的期间,确实没有什么流言和传闻,可见那个时候你们的确将彼此保护得很好。”恋人又怎样?你还不是放了手?既然进藤光足够好,你又有什么理由放开他?
“高君远在韩国,就算当时有传闻,高君也是无从得知的。”塔矢亮顿了顿,“不过,以高君对进藤的关心程度来看,如果有什么流言,即便高君离得再远,知晓这些事也是不奇怪的。更何况高君平时在比赛上也会和我们接触,我想有些事用眼睛看比用耳朵听来得更有力。”你以为我看不到你对进藤光的过分在意?既然我已经承认了,你是不是也应该承认些什么?而且,就算有些事已经成为了曾经,你可没有真正地把它们当作曾经啊,高君。
高永夏有些口渴,又实在不想去碰那杯茶水,只好从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了进藤光留给他的那一小盒牛奶,然后拆下吸管,插了进去:“我的确很关心他,毕竟他的朋友少到只能跟我一起喝啤酒了。”编造的理由漏洞百出,说完这句话,高永夏便觉得有些后悔。
果然,塔矢亮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他,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从没有对我提起过高君是他的朋友呢。”在看到高永夏手中那盒牛奶熟悉的包装,他的面色更加阴沉。
高永夏知道塔矢亮绝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但没想到他不友善起来并不是一副纯粹的冷冰冰的样子,而是尖锐得像根毒牙。
他换了一个话题:“我只是不能理解,既然进藤光如你所说的那般称职,你又为什么要和他分开?”为什么要把他欺负得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在这四个月里,你经常去看他的棋谱吧,塔矢君,这究竟是你的怜悯还是念念不忘?
塔矢亮愣了愣,这同样也是他思量已久的问题,他决定暂且放下敌意,认真地,毫无保留回答这个问题:“早在两年前,我便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于我而言,光即是对手,又是恋人。我们从一开始便是对手这样稳固的关系,毫无疑问,我爱他,可一旦他成为了我的恋人,我开始分不清这种爱究竟是仅仅对于他的,还是对于他和他的围棋。换句话说,我料想不到,如果光并不会下棋,我是否还会爱他。并且,不止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怀疑,光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同我交往的这件事已经让他被束缚了起来。棋士遇到瓶颈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和我在一起之后,光即便遇到这样正常的事也会变得十分焦虑,他焦虑得过度,我明白他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认为我爱的不仅仅是他,而是他和他的围棋。光与我成为了恋人的关系,如果我更爱他的围棋,那么他的围棋就被无限放大了,一个小小的瓶颈对他来说都是那样的致命。这样的光太辛苦了。”
他继续说道:“更何况,在我眼中,这样的爱甚至算不上纯粹的爱。我只想让我们都解脱。”
高永夏消化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塔矢君,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恕我并不能认同它。你说你无法分辨这种爱究竟是对进藤光,还是对于进藤光和他的围棋。你决定与他分开,正是基于这种你所认为的,让你和他都痛苦着的,不纯粹的爱。可你又是否想过,你对进藤光承受的焦虑与痛苦所产生的疼惜,恰恰是来自于你全然抛开了其他,只考虑他的感受而带来的结果。”
高永夏没有说得很透彻,因为他并不想做个圣人,不想让塔矢亮那么快就想明白,更不想让自己没有半点机会。
“我绝不会纠结这些毫无用处的问题。我只知道我爱他的一切,爱他,也爱他下出的棋,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高永夏最终也没有喝那杯茶,他拿起自己的大衣和牛奶盒,在打开了刚才被塔矢亮反锁的门后,转头对有些仍出神的他说:“再见,塔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