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任何一个踏进吸血族领地的外族人对这片了无人烟之地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与繁华而明亮的城市街道迥然不同,这里没有摩肩接踵的人群,没有绚丽多彩的霓虹灯点缀夜空,没有城市中心的音乐喷泉随着欢快的乐曲节奏喷出时高时低的水柱。
刚刚拿到驾照的新手也许会很喜欢通往吸血族领地的大道,因为在这条路上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但实际上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在这条道路上磨练车技。在他们看来,这才是一条最有可能通向死亡终点的道路。这条大道是一个疯狂的大亨不顾下属的反对、吸血族一次又一次的警告执意修建的,他这辈子已经享受了太多物质上的丰饶,开始追求一些神秘虚幻的事物。道路最终还是建成了,这个狂热的疯子开着豪车闯进他心中所谓的精神宝库。在他眼里,所谓对魔力神的信仰、对祖先英灵的敬重不过是粪土,在高速旋转的车轮面前不堪一击。结局毫无疑问,这个可怜的人飙着车一头扎进充满谜团的黑暗,便再也没有出来。警察局的最终通报是他醉驾身亡,而且死状极其惨烈。人们却坚信这是吸血族祖先的灵魂作妖杀死了他。于是大家奔走相告,纷纷咬定吸血族的一切沾满了其他种族的鲜血。
从热闹喧嚣的城市出发,沿着笔直、宽敞、空旷的道路一刻不停地前进。逐渐远离城市的狂欢与欢声笑语,进入仅有月光照耀的寂静而幽暗的郊区,没有任何人影。由于靠近吸血族的地盘,很多种族都不愿意在这里购买土地,房产商担心房子卖不出去也不会来此开发,而吸血族人口不多也更不会使用,于是大片大片的土地被闲置。由于有关大亨的恐怖传说,就连在萧龙星球闹饥荒时,胆子最大的农学家带着所属的全部团队也不敢踏进这荒凉阴森的地方,去探寻这片未知的土地是否能让农作物疯长,以缓解全星球的饥饿与痛苦。
道路逐渐变窄,开始毫无章法地分支,它们夸张地扭曲着,像一条条即将爆裂的血管。凋零的枯叶铺满了整个路面,千疮百孔,无人清理。森林异常静谧地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即使是盛夏的烈日也无法驱散它的阴暗,无人知晓这些怪异的苍天古树究竟存在了多少年。高大的树木遮挡住绝大部分的阳光,只有稀疏微弱的阳光冲破枝叶的层层阻挠,在土地上印出斑驳的痕迹。有时,奇珍异兽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只留下漆黑的幻影,飞鸟凄厉的叫声让人感觉身处阴间。
人们说,黑乎乎的影子并不是野兽疾驰而过所留下的残影,而是那些惨死在吸血鬼獠牙之下的人们不甘就此死去,灵魂再度回到世间;人们还说,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不出自于吸血族口中的鸟兽,而是冤魂们在哭诉他们在阴间所遭受的痛苦与折磨。
道路的终点便是吸血族人的居住地——奇波洛城堡。这栋存在了上千年的建筑历经多年风吹雨打,欣赏过无数次的日出与夕阳,无言见证过这个种族的变迁与更迭。从这里走出去的吸血鬼们,无论在外面那个新奇的世界摔了无数个跟头还是享用了无穷无尽的荣华富贵,当他们漫长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时,内心对于家的依恋总是驱使他们不顾外族人的灼灼目光、拖着病弱的身躯、穿过阴森可怖的森林,最终长眠于哺育他们的土地。
白天的奇波洛城堡还不会令人心生畏惧,它真正恐怖的时刻是当夜幕降临之时。连那个萧龙种族魔法高强的小姑娘也坦言:拥有再高超能力的人还是会有对神秘事物畏惧的心理反应。夜晚,阴风吹过,吹过城堡每一块见证千年岁月的古老的砖头,让城堡在日间掩盖起来的死亡的气味笼罩整片森林。族人祭祀祖先之时,会用深红色或白色的魔光为英灵们指引者归家之路,从城堡外面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向里看,人们绝对不会感动于吸血族对祖先的敬畏,而是觉得这栋充满死亡气息的建筑中全是已经发了疯的嗜血狂魔。
横亘在城市与奇波洛城堡之间的那条大路一端五光十色,另一端死气沉沉。在光芒闪耀的外界里,没有人会对这样一栋建筑、这样一个种族感兴趣——当然,除了那位倒霉丧命的大亨。吸血族眼睛天生敏锐,可以在黑暗里透视,即使在黑暗里也行动自如,他们也不需要去道路的另一端自讨没趣。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这些与黑暗相伴了数千年的吸血鬼对外界的光芒毫无憧憬之情。
同其他种族的孩子们一样,小吸血鬼们也十分喜欢五颜六色的光芒。他们热衷于瞒着家长去小商店扫荡甜美的水果硬糖,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糖果用奇妙的材质包裹着。这些糖纸在任何灯光的照耀下发出彩虹的七彩颜色。孩子们分享完各种口味的糖果后,严肃认真地将糖纸一片一片地展成方形,用它们来制作小巧精致的手工制品。如果没有高超的动手能力,小朋友们就自制泡泡水玩,看着硕大的泡泡将照在它表面的光变得更加光芒四射,看着自己的脸在泡泡上变得又肥又扁,每次都会调皮地哈哈大笑,露出几颗还没变锋利的小獠牙。每当儿童节来临时,最受孩子们欢迎的项目便是奇波洛城堡专门举办的灯展活动。活动的规模肯定没有大型佳节举办得那么盛大,但人气也绝对不低。心灵手巧的大吸血鬼们将特制的纸张变成好看的形状,轻声念动咒语,纸雕瞬间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着色彩,手艺人们还不尽兴,再大手一挥,以魔光为轮廓的天使小人在精致的纸雕周围翩翩起舞。
随着近些年种族融合的趋势逐渐抬头,越来越多的孩子将目光转向城堡外界。他们听着父母念着吸血族代代相传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睡前故事,同时扒在窗户玻璃上沿着那条大道一路看过去,看得见那头城市隐隐约约的灯光。越来越多的青年从学校毕业后收拾好行囊,告别养育自己多年的土地,去对面繁华的地方闯荡。
相较于孩子们面对光的欢呼雀跃,相较于青年们对光的追求,长辈们倒是更沉得住气。说他们对明亮的光芒无动于衷,那肯定是骗人的鬼话。他们喜欢陪着年幼的孩子们做手工看灯展,也全力支持青年们去领略萧龙星球奇妙的万象,哪怕他们有些厌恶与外族人有过多来往。奇波洛城堡一年一度的大人物的宴会必定是灯火辉煌,这是与外界各领域沟通的绝好机会。每个族人都精心打扮,一改平日的阴沉古板,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毕竟,没有谁会拒绝光明的魅力。
但年龄大的人看得更多,见得更多,也思考得更多。已经城堡外的世界虽然光鲜亮丽、引人注目,但光芒下的黑暗——对吸血族的敌对、歧视、鄙夷——足以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吸血鬼丧命。他们已经习惯了黑暗的陪伴,比孩子们更清楚黑暗对于吸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吸血族的先祖们咀嚼着难以下咽道德龙狗藤,绞尽脑汁地思考,潜心创造了一种又一种神奇的魔法,那厚重、充满死亡气息的魔法书凝聚着他们毕生的心血。与其他种族不一样的是,吸血鬼通过眼睛来施展魔法,这是他们比其他种族更为先进的地方,每个能熟练掌握魔法的吸血鬼都会对黑暗抱有一种外界难以理解的虔诚。因为,是黑夜让他们在这一点上远胜于外族。
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土,为了不让自己被吸外族人的血的诱惑击败,为了不让身边的人发疯去袭击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比起投身于道路那头的花花世界,学识渊博的吸血鬼们选择背对那边的光芒,步伐坚定地走向奇波洛城堡深处。
因为那里,也有光。
有一束万古不灭的光芒位于奇波洛城堡中心,那是吸血族最大的一个图书馆。这是奇波洛城堡唯一一个常年亮着灯的地方。吸血族的先祖不仅教会族人要敬畏黑暗,还教导他们要敬畏知识,图书馆中一盏盏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无时无刻不显示出吸血族人对知识的谦卑与虔诚。对于年长的吸血鬼们,比起城市的财富,先祖留下来的书库蕴含着比各族钱币更为宝贵的财富。一本本魔法书散发着古朴的味道,一排排书架显得有些苍老,朱红色的漆如今已褪去大半,出现多道裂痕,那是时间流逝的标记。
吸血族族长罗洛利便是这些智者中的一员。这是一个深受族人爱戴的族长,温文尔雅却不失棱角,知世故却不世故。他不甘于让吸血族一辈子蜗居于黑暗中接受世人的辱骂与讽刺,萧龙星球总统天拓上台后颁布的一系列政策让他深刻认识到种族融合的必然性,他不断地带领吸血族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向着萧龙星球这个更为广阔的天地进发,也在族内颁布足以影响吸血族未来的文件前,在魔力神和先辈们的雕像前虔诚地祷告,来到读图书馆翻阅布满灰尘的著作,汲取前人的智慧。
这个习惯影响到了他年仅5岁的女儿美琪——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罗洛利忙于族内事务,夫人艾琳作为外交部发言人更是因为种族间的矛盾升级而焦头烂额,陪伴着美琪度过大部分闲暇时光的便是父亲书房里成堆的书籍。每次班级举行读书分享会时,别的孩子带的是美好的童话书,而她连双手抱着厚重的书籍都十分吃力。每当其他的孩子嘲笑她作秀时,伶牙俐齿的小姑娘都会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艾琳知道这件事后有些意见,一方面是因为女儿反驳的话确实有些难听刺耳;另一方面,她是不太支持女儿这么小就看一些有关政治经济哲学方面的书籍,在她看来,处在什么样的年龄阶段就该看什么样的书,女儿现在连字都认不太全,过早地接触这些方面的知识可能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揠苗助长的副作用。
有一次罗洛利问她:“你的朋友们都在看内容精彩的故事书,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分享读童话的乐趣呢?”
美琪撇了撇嘴,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吸血族自己写的童话故事太无聊了,每个故事都是写善良的吸血鬼不顾家人反对跑到外界被其他种族的人欺骗,而其他种族的书总是把吸血族写成无恶不赦的大坏蛋!”
“天拓总统不是一直致力于推进各种族间的友好相处吗?他可是这个星球的总统,为什么巫术族、幽灵族、魔族、精灵族不听他命令的呢?”
听着女儿气鼓鼓地回答,罗洛利无法反驳。他曾经和吸血族众多离开奇波洛城堡的青年一样,对道路另一头的城市充满期待与向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对外界的光芒感到厌恶,渴望一切从头再来,回到奇波洛城堡那令人心安的黑暗之中寻找慰藉。他眼神中闪烁着的光芒愈发黯淡,但他清楚,从他力排众议、支持种族融合政策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罗洛利已经习惯了这样矛盾的生活,艾琳也是一样。即使他们不希望女儿面对现实的明枪暗箭、痛感理想与现实的天壤之别,但这是她以后必然面对的。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
他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摸了摸她的脑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千年来的冲突与裂痕不是总统一个人就能缓解的。美琪,你们这些小朋友以后肯定会有比我们多得多的机会去与其他种族的孩子们交流。”
“所以,我们为此一刻不停地学习,学习我们的历史与文化,熟练掌握吸血族人应该掌握的魔法技能,同时也要了解其他种族,学习他们的优点来弥补我们的缺点。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看看波利长老的藏书,好吗?”
年幼的美琪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所说的话,但她看着父亲柔和的脸庞,欣喜地感受到父亲他不像母亲那样反对自己阅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她内心感到非常愉悦与满足,跳起来搂住父亲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却没发现父亲拥抱她时,脸上的神态十分凝重。
对于5岁的美琪来说,道路尽头的世界仍然且永远光芒万丈、充满魅力。但在她年幼的心中,图书馆那永远不灭的灯光却更加耀眼,吸引着她前去一窥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