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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英国1楼2020-01-21 23:48回复
    ...这也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IP属地:英国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01-21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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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疾
        (上)
        已经快要接近黄昏,窗外依然下着小雪。积雪在地上堆了薄薄一层,用自身惨白的颜色映照着更加惨白的天空。一间不算简陋的房间里,关着一个不算年轻的人,可以看出他曾经或许是美丽的,但由于已许久没有打理过,因此透露出一种憔悴。这个人是嵇康,他已经在此处关押两个月了,于三天之前刚刚接到了自己将被处以死刑的消息。
      嵇康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看着窗外白色的黄昏。他的目光追随者天空幕布上太阳渺远的影子,他的手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敲着,此时的日色淡得像一个骗局。模糊的日色对于他来说稍微有些不便,因为他正在等人。
      “如果您能稍微通融一下,”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在合情理的范围内,当然,没有人知道我来过,那更好,但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相反,您穿成这样来访,几乎不可能有人将您认出来。您要警惕的反而是日后,有可能会精神失常。”
      紧接着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看起来明显没有任何精神失常的征兆,甚至显得过于镇定。他这么静静地愣了几秒钟,看起来不像是在犹豫,而像是被面前的什么东西拦了下来。嵇康连头也没有回,问道:“明天?”
      “时间是定在明天,但不是中午,而是下午,地点也改变了,与以往不同,我们打算把您扔到城郊去,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几个人在争执,究竟是角落里,还是城门外面,请注意,您或许会死在荒山野岭。”
      可以听到一个人走进房间的声音,门被关上了。嵇康依然在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又问:“您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当然,人们全都赶着去看,街道水泄不通。有人哭起来的话,那更坏,会发生骚乱。而我们对这种情况全无预备,措手不及,像上次一样,如果可能,还要有人爬到屋顶上。”
      “爬到屋顶上,那个人也有可能是您自己啊。”
      “视情况而定,如果有需要,爬上屋顶也未尝不可。”
      嵇康转过头来,钟会平静地迎接着他的目光,门打开了,侍从拿着照明用的蜡烛。此刻天色稍暗,但还没有暗到需要烛火的地步,钟会将蜡烛放在桌子上,毫不拘礼,未等主人邀请就自己坐了下来。
      钟会坐下后,发现嵇康在打量着自己的衣服,于是说:“您有听闻消息吗?外面全乱套了。有很多人堵着街道,要求放您出来,其中大部分都是学生,因此我换了学生的衣服,混在其中步行过来,要不然会被人拦住,”他笑笑,又说,“会请我帮您主持公道,他们。”
      “消息我听闻过,但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们在窗户外边大喊,我听见了。”
      “我不会问您听到的内容,因为您不会告诉我。”
      嵇康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一时间气氛凝固了,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尊重对方的表示,嵇康看起来仅仅是显得无聊,而钟会的表情则近乎于傲慢。
      “我来这里,是有话要问您。”钟会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时间不早了,您还要休息,我会快一点。”
      嵇康略带一丝诧异地打量着钟会,没有答话。钟会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来找您,是出于外面流传的另外一个消息...一种流言,最近愈演愈烈,很多人都听说了。”
      一片沉默。
      “我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议论...在指控您,说您曾经暗中纠集了五千兵马,打算跟诸葛诞里应外合,等待时机成熟,攻入洛阳。”
      “一派胡言。”
      “我知道这是一派胡言,不过...”
        “不过您居然认不出自己编造的故事,难以置信。”
      “您要知道,这和我所说的毕竟有出入,并且我明白一切都是子虚乌有,您不可能会这么做。可他们...”
      “可他们居然敢自由发挥,甚至编造好了人数,日期与具体计划,于是您反过来开始怀疑是否确有其事。”
        “您误会了,您不可能是这类事件的主谋。”钟会一边说,一边谨慎地打量着嵇康的脸色,“蜡烛快要灭了,我叫人拿一盏灯吧。您这里的蜡烛一直都只能烧这么短的时间?”
        “蜡烛是为了您而拿的,晚上一般都不会点蜡烛。”
        “他们对您太苛刻了。” 钟会仿佛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您不怕死,这种举措只是徒增不便。”
        “这么说来,给怕死的人点蜡烛,就会让他们变得不怕死。”
        “是的,因此我来找您时,要点蜡烛。”钟会走到门边,接过一盏明亮的灯。他把灯放在桌子上,艳黄色的光稍稍驱散了傍晚昏暗天色所带来的惨淡气氛。“灯也拿来了,奇怪,我们一直都在说什么啊?我这次找您,是有目的的,可是至今一直都在闲聊...”
        钟会这么说着,比起对话,更像是喃喃自语,终于连他也沉默下来。嵇康看着窗外,雪停了。下过的雪在地上铺开了薄薄一层,天上无云无月,有的只是一片混沌。
        “其实我一直在等您。”嵇康突然说。
        “这么说,您早就料到我必然会来。”钟会低声说道,“当然,这很公平,我明白了。”
        “并非如此,我猜您会来找我,是出于先前对您的了解,在听您说完这些之后,我才明白您的来意。”嵇康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仿佛在谈论某个秘密。“我假设您一直沉默,是因为您的请求过于卑鄙,因此现在给您一个机会,您辩解吧。”
        “先前对我的了解。”钟会缓缓地重复道,“当然,您不会以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忏悔吧。”
        “忏悔是另外一种说法。”
        “我不会忏悔。”钟会不再看向嵇康,而是盯着摇曳的火焰,“忏悔是自我感动的某一种形式,是针对于覆水难收的事情所做的徒劳安慰,发明忏悔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是相信针对自己生前的价值,有一种能够留存且永不湮灭的评判标准。可您相信这种说法吗?并且,您的...”
        他犹豫半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您的死亡并非徒劳,您的处境也不能算覆水难收。”说着,他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串钥匙。
        “您醒醒。”看到这一幕的嵇康哑然失笑,“您还认识我是谁吗?”
        “我并不打算放您出去。”钟会说,“只是......”
        “只是您有点半夜开锁帮人越狱的小爱好,并且至今为止还没人愿意跟您走。”嵇康打断他说到。“您辩解吧。”
        钟会默不作声,他神色并不惊惶,甚至还有一些冷漠。或许他想过看着嵇康的双眼,但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我不辩解。”他平静地说,“我听闻您知道了暗中陷害您的人是谁。一整天我都在参与商议,为了确认究竟在哪里杀死您。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试探您的口风。”
         "然后呢?"
        “然后我就到深山老林里去隐居。”钟会笑了,“刚刚是在开玩笑。实际上,您的处决定在明天午后,地点没有变。很抱歉通知您要少活两个时辰。”
        “您要知道,会有很多人来的。”
        “几乎全城都会来,一定会来的是学生们,他们或许打算追随您到天涯海角。”
        “那么,城郊处决的建议是您提出的?”
        “是试探,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城郊杀死您。”
        “您就不害怕吗?”
        “害怕?我或许会绝望,但请您记住,现在是您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里,而并非相反。”
        嵇康沉默了,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就像通常雪天的夜,暗得并不透彻。在这样的夜晚,神经敏感的人会难以入睡,盯着雪花飘落,或是盯着明亮的,深蓝色的天。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您请求我,就像普通的囚犯请求狱卒一样,”钟会不紧不慢地说到,“那么或许您的死刑会被延期,在此期间,如果有人愿意为您奔波,那您或许会减刑,甚至会无罪释放。希望您仔细考虑一下吧。”
        嵇康抬起头来,略带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当您在和我说再见,不过,这就是您日常的做派吗?”
        “我或许是最后一个和您谈话的人。”
        “我明白,您不想与我不欢而散,于是开始装腔作势,这没有必要,除非您是存心的。”
        “如果我是您,就会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钟会答道,说这句话时他已经迈出了门。嵇康只听到一连串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然后是门被钥匙打开的清脆喀拉声,最终是一片难耐的沉寂。


      IP属地:英国3楼2020-01-21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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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
           天气放晴的时候,已经接近第二天的凌晨。如果有闲情逸致的人愿意出门散步,他们会看到淡紫色天幕上闪烁的星星。洛阳城的天色微微放亮就传来一阵骚动,首先是学生们在街上集结的喧哗。学生并没有特意约定地点,他们只不过是在城内游走,与认识的同伴搭话,逐渐聚集得越来越多,四处充斥着讨论声。之后,被城内学生吵醒的一部分居民也走上街去,他们多数是看热闹,听着学生们热烈探讨如何救出嵇康。
          部分与嵇康熟识的人一夜没睡,此时也听着学生们的议论,他们知道嵇康几乎不可能获救,因为学生们的言谈缺乏考虑,全部是热情话语的堆叠,更多的是为了展现自身的通情达理,而非行之有效的计划。行之有效的计划需要考虑对手的弱点,切忌多愁善感,但是绝大多数学生都晕头转向。他们甚至不知道嵇康的被捕完全是一个阴谋,而嵇康的死亡是被设计的,是出于包藏祸心的诬陷,而不是各级官员愚蠢和冷漠的产物,虽然或多或少也有他们的责任。总而言之,学生们在处刑前聚集起来对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进行商议并且得出了结论,证据就是当嵇康被带上刑场时,学生们早就在他周围聚集了起来。部分居民也远远地看着。现场甚至摆设了席位,或许本身为了照顾被处决者的家人,但是在经过了一阵混乱,推让,谦虚与学生们的诉求后,坐在上面的就几乎都是官员了。
          “天色还早。”这是嵇康抵达后说的第一句话。
          学生们之间出现了混乱,起初听起来是嗡嗡的躁动,后来或许是几个人达成了一致,传来了一片喊声:
          “老师...”“我们希望您可以来做我们的老师...”“您是无辜的...”“苛刻...”
          嵇康站在台上,沉默地看着下面的学生们,微微笑着。他的笑令一些人喊声更大,另一些人胆怯起来。敏锐的人意识到嵇康之死或许另有内情,但在他们来得及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之前,有一位来得较早的官员似乎看不下去这种混乱,于是向学生们提出了建议。
          “邀请嵇康去做你们的老师,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但在这里喊作用不大,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去向朝廷请愿?”
          “朝廷...”“朝廷现在还有什么用...”“在这里喊也没有用...”“说不定就是他们...”
          其中,有一个大胆一些的学生向那位官员喊道,“请问,我们在这里向您请求是没有用的吗?”
          “或许会有用,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那个人答道,“另外,我只是负责审理的廷尉卿,并不能在这方面帮到你们。”
          他的回答在小范围之内引起了学生们的议论,而更多的学生才刚刚从同伴那里了解到关于请愿的提议,部分学生离开了,其中不乏对他人处境感同身受,因此心急如焚的人,也有审时度势,认定了再呆在这里也无益处的人,还有一些完全是跟随着伙伴而离开的。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有人对那位廷尉卿喊道:
          “既然您是负责审理案件的人,那么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们,在这次判决中,到底有多少是出于法律方面的考虑?”
          或许是由于这句话过于冗长,因此并没有得到回应,在人群中也只引起了十几个人的注意,但是正在那十几个人窃窃私语,准备提出下一个尖锐问题的时候,学生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嘘声,人群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过身子看向嵇康,一些人在此时离开了,这些是真正相信如果请愿及时,嵇康就不会死的人,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
          “他在弹广陵散。”有人低语到,一个无知而又放肆的人,因为他打破了现场观众心照不宣的沉默。“谁不知道呢,”学生们或许会这么想,因此没有人转过头去看那个发言者,也就没有人发现钟会正混在观看处刑的人群中。钟会刚到不久,他穿着朴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嘴角带着一抹冷笑。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许只是想站在那里看完全程,但这一切已不得而知。刚刚那句话明显是某个对白的开场,而后钟会也意识到了自己站的地方并不适合聊天,于是拨开人群,悄悄地躲到了角落中。
          “您说过您不会来,为了避嫌。”
          钟会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于是悄声回答道:“我一开始的确在工作,后来去了很多请愿的学生。”
          “您回去吧,下午就不会再有人了。”
          “他们让我处理这件事情。”钟会笑笑,“所以我出了门,没有再回去。”
          “您溜走了。”
          “都一样,这里的学生不是更多。”
          “您穿得这么...朴素,就是为了预备这一点吗?”
          “是昨天穿的衣服,我没有换。”钟会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我不知道会有学生请愿。您到这里应该很早,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想到这个途径的?”
          “是我让他们去的。”
          “是您让他们去的。”钟会说,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还是要提醒您,您的处境很危险,最好谨慎一些吧。”
          “台上的人处境更危险,毕竟他要快死了。”钟会看了一眼正在弹琴的嵇康,或者只是瞟了一下,他的神情无比心不在焉。“奇怪,对您来说,阴谋败露,身败名裂的危险居然比死还可怕。”
          “身败名裂却没有死才是可怕的。”卫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钟会用阴郁但并不嫌恶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把琴不好。”钟会突然说。
          “是吩咐家人拿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在弹广陵散。”钟会没头没尾地说,卫瓘想这或许是钟会的自言自语,就打算回自己的座位,因为长时间缺席是会引人怀疑的。但是钟会突然拦下了他,这次钟会是确切地在询问他,甚至语气更严肃,但是内容却依然令人摸不到头脑。
          “这首曲子弹过之后,时间还不到正午吧?”
          “不知道,我对广陵散没有很深的印象。难不成您背下来了?”
          “只是听过。”钟会心不在焉地答道,“不会提前行刑的,是吧?”
          “不会提前行刑的,会等待预定的时间。”
          “等待死亡是很可怕的。”
          “这么说好像您等待过一样。”
          “我正在等。”钟会笑笑,又恢复了他往常的神色。“您回去吧,您离开太久会引人注意,并且一会儿或许还需要您。”


        IP属地:英国4楼2020-01-21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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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正如钟会所说,《广陵散》结束后,时间还没有到正午,太阳以一个稍微倾斜的角度远远地照着空地上的人们与高台。琴被人拿了下去,刽子手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或许是那空荡荡的高台与台下的刽子手过于醒目,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残忍结局。学生之间开始窃窃私语,一开始是因为有人激动过度而晕过去了,学生们忙着将晕倒的人送去救治,在此之后,前去请愿的学生回来了,由于受到暴力的驱赶而义愤填膺。他们起初是在私下小声讨论,而后就大声交谈了起来,内容大都是控诉官府的冷漠。很多人提到,对于嵇康的判决是不公正的。
            钟会仿佛讶然地看了他们一眼,或许想过要回避,最终还是冷笑了一下,缓缓向人群中央走去,可能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然而学生们却并不让他遂意,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与他交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钟会停下脚步,等待着,他看了一眼嵇康,而嵇康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
            “您说些什么吧。”学生们聚集在高台之下请求着,还有一部分人围着卫瓘,客气而有礼貌地询问他有关对于嵇康判决的法律依据,因为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阴谋的主导者,如果说真的有一个阴谋的话。大部分人没有去问,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询问已经没有用了。
            突然间骚动停了下来,钟会看向人群,他周围正有人指着高台的方向,或许是想提醒自己的伙伴。嵇康正准备说话,钟会看向他,发现他依然没有在看任何人。
            “从前袁孝尼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广陵散从今以后就失传了。”
            很多人日后回忆,嵇康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时间刚过正午。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是人们已经记不清了。卫瓘想回头看钟会的神色,多半是出于好奇,却没在人群中找到他。钟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学生们的前面,正看着天空出神,卫瓘忍不住出声提醒:
            “您也可以坐到前面来。”
            钟会默不作声,只用眼神示意台上。嵇康正礼貌地询问行刑是否正在此时,而刽子手仿佛是被他惊醒一般,站在他的面前。太阳并不耀眼。
            “历史上有很多关于人临死之前面不改色的传闻,这说明人们真的会观看斩首的全过程。”钟会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很难听见。
            “看的人是少数,一些人会闭眼。”
            “我现在正闭着眼。”
            “这是您一手导致的局面,我认为您会把它看完。”卫瓘冷静地下了结论。
            “您从来都不看吗?”
            “出于礼貌和个人习惯。”
            “您出于的礼貌是针对于下一秒就要死的人。”钟会轻声答道,“更多人把这作为一种过程,因此并不介意...觉得自己不会。”
            “您自己呢?”
            “这并非过程,而是一种评判标准。”
            “您的标准,还是他们的标准?”
            “当然是他们的标准。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您是在自欺欺人。”卫瓘说,“我跟您说过,您可能会精神失常。主要在于,您欺骗他人时甚至会感到一种满含轻蔑的恶意,您对待他人越过分,就会越恼怒。最终,您无法区分自己所究竟是为了...抗议,还是为了自我证明,而要将他人推入深渊。”
            “但这并没有改变任何行为的性质,您并不是我,因此可以做出判断。另外,是谁告诉您这是为了抗议?这是私怨。”
            “我猜的,根据先前您说的话...我没有告发您。”
            “告发也没有用,这并非我一个人意愿的结局。”
            “如果我不认识您,我会认为您是在自我开解。”
            此刻人群已经开始骚动,可以听到远远传来了一阵抽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明显的象征。寂静融解了,正当人们窃窃私语时,负责执行死刑的人在收拾现场。钟会试着微笑,然后发现自己的脸僵了,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人们在缓慢地离开这个地方,很有秩序,大多数都沉默,聊天的人多数是在和朋友交谈。
            钟会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沉默着,或许是在倾听。有两个年轻人毫不在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个正激动地挥着手,说:“不,这完全不对...”
            “不,这完全不对。”钟会略带讥讽地重复,卫瓘惊疑地看了他一眼。钟会依然站在原地。
            “您别再做傻事了。”卫瓘迟疑着说,钟会正盯着他,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您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比较聪明。目的达成了,我应该回家休息,您想说的是这个吗?”
            “我以为您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这次不会。”钟会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并且,我本身也没有权力左右这件事情。”
            “如果您想要我真诚地回答您,我就会说,您这个时候选择自我开脱,这太卑鄙了。卑鄙到令人怀疑别有用心。”
            “您就没有想过,我和嵇康之间或许会有私怨。”
            “现在看来,即便有私怨,那也是您单方面的怨恨。”
            钟会没有再回答他,而是转身就走,仿佛他刚刚只是为了等人潮散去。事实上,关于钟会精神失常的判断或许只是出于直觉,直到死亡,钟会都没有精神失常的记录。并且,依照他的性格,或许也会认为精神失常仅仅是对于卑鄙行为的掩饰。
            他最后一次提到嵇康,是在此事发生的三个月后,在与王戎交谈之中,他将嵇康之死原委悉数告知。王戎听过之后,说道:
            “如果您的描述属实,那么您完全可以不用透露给我。大将军在必要的时候会昭告天下的。”
            “所以我和您说过,这只是以防万一。”钟会用一种通情达理的态度说,“如果大将军出人意料地猝死,就没有人知道...会透露这件事了。”
            王戎打量着钟会的神色,钟会神色平和,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描述一种意外的不幸。
            这也是钟会最后一次见到王戎。


          IP属地:英国5楼2020-01-21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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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飞雪。风把屋顶上的雪也吹下来,裹挟着大片的雪花。白茫茫的雾气向着惨淡的天色飞去,越过树林里丛生的黑色树木,其中最高的一枝。随后又扑向地面,在白色的积雪中激起无声的涟漪。
              军队在雪中行进,人们走路时脚下的雪融化成黑色泥水,水在不停的踩踏中微微摇晃着。军队行进过后的地方,水结成了黑色的冰。于是从远处来看,就好像万里茫茫的白色中,一条黑色的线在逐渐延伸,像竹简上的墨水滑落,也像眼眶中滴落的血。不,和血滴落的弧度相比,军队的行进路线过于曲折了,再说血的颜色是黑色的红,军队走过的地方却只留下纯粹的黑。
              南方的冬天并不常下雪。但这年冬天却与众不同。魏国的大军压境时,军中就隐约有传言,说这反常的天气恐怕预示着国家的覆灭。如今国家当真覆灭了,天子投降,皇宫住进了别国的臣子,反而再无人提起此事。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们认为这场战争并非光明正大进行的,或者,他们被自己投降的国君牵累了。两军僵持的尽头或许是绝望,但一仗未打就输了令人更加难以接受。
              成都的消息传来后,军中一片哗然,士兵们愤恨得抽出剑来劈砍石头,但随着雪越下越大,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营地,生火取暖。寒风凛冽,姜维烤了一会儿火之后,就宣布拔营,此刻冒着大雪去投降魏军。
              一阵混乱过后,军队开始缓慢地在雪地中移动,开始还有一些人拖着剑行走,在地上划出印痕,发泄心中的愤怒,后来地上的痕迹也被积雪掩埋了。山路陡峭,湿滑,每隔几米就要有一个打着火把的人。远处来看,正如同这个已亡之国的血液缓慢地从山路上滑落,血中闪光,带着矍铄的,旧日的眼睛。
              魏军的营地一片昏暗,灯火依然像眼睛在闪,只是光源从火把变成了蜡烛。姜维被带领着穿过营地时,听到士兵们在闲聊,他们谈起等这几场大雪过后,就可以回到洛阳。不,据说还要出征东吴,或许要驻扎在长安,或许会换一位将领,或许要真的打仗...声音逐渐远去。由此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思索关于钟会的种种传言,多数十分离奇,绝大部分没有考据。最早或许是源于深秋的初雪,行军途中,他们被大雪阻碍了行程。那时蒋济已经投降,再赶不到剑阁就完了。军队被困在雪中时,就有传言说,对方的将领是一个文人,常理来说不应该上战场。既然派他来,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许是他会巫术,或许他们有什么神秘的仪式...大雪才会在此时降下。
              这场关于对方将领掌握巫术的猜测在蜀军中无端持续了很长时间,带着开玩笑的成分,慢慢的演变成为某种类似于阴谋的秘密。可惜钟会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接下来也并无奇怪的事情发生,除了正常情况下到来的劝降书,和贯穿秋冬的,近乎于连绵的雪,而这几场雪很快就给魏军带来了更大的损失。姜维曾经了解过观星的方法,知道这个冬季大雪连绵纯属自然现象。他暗自希冀着连绵不断的雪可以逼魏国撤军。
              此刻姜维已经穿过半个营地,雪中的南方黄昏,建筑与高台影影幢幢,灯火要隔着迷雾细看。据他推测,这场雪还要下很久,他的思维留在时间概念上盘桓,想起大约第二天中午时雪会停,又想起雪本身。因此被领进门时,他刚刚想到深秋的初雪,想起的确有传闻,真正的巫女会一种让时间停滞的法术,因此的确也可以让雪天驻留。准确地说,他在看到钟会时,想到了真正的巫女,在想起雪天的停驻时,钟会正在和他说话,而他并没有听。

              “您说什么?”
              “我刚刚跟人讲过...不,是猜测。不过,冒昧地问一句,您今年多大年纪?”
              “63岁。”姜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对话,钟会看着他,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
              “的确,这种事情不可以偏信。不过从淮南那件事开始,我一直都没有算错过。有时候甚至感觉毛骨悚然,我希望它会出错。道之极致,并非真理,而是事物运行的常理,简要说来,就是命运。”
              “预言?”姜维问道,有些跟不上对话的内容,钟会对着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并非预言,而是推算。您看过我的书吗?”
              “应该没有,您的书很出名?”
              “另外一种程度上被人骂出名了,他们说这是方士的手段,虽然也要算得道的方士。当然,这并非寻常把戏,不能...就地变出来个橘子或者什么的。”
              “或者下雪。”
              “我听闻您那里有一种传言,蜀军几次三番贻误时机都是**纵气候造成的,然而,即便我会下雪,将自己困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处呢,您看。”钟会说着指向窗外。夜幕降临,雪在不远处茫茫的原野上疾驰。“白天下雪的确很美,看多了也会厌倦。夜晚的雪则完全就是对夜的破坏。我不会让夜晚下雪。”
              姜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跟着点头。
              “另外,据说投降是在前天晚上进行的,给您的命令应该昨天就传到了。为什么您来得这么晚呢?”钟会站起来,看了一眼姜维的表情,“您别感到奇怪,我有自己得知消息的方式。”
              “下雪。”姜维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也被冰冷的空气冻住了。“军队需要休整...休息。”
              “据我所知,昨天并没有下雪。”钟会慢慢在屋里踱步,沉思着。“也就是说,最有可能您将自己接到的消息隐瞒了一天,个中原因我并不清楚,或许您曾经有过其他的打算。”钟会又看了他一眼,“现在呢?您放弃了...不,最好还是您自己来说。”
              姜维没有说话。
              “或许是失望了?对成都。”钟会走到姜维面前。“您看,没有正面交锋过就被迫投降的,不能算是败军之将,因此没有必要遵守此礼节,为何要自缚双臂呢?尤其是您。”
              有人走上来割断了姜维绑缚双手的绳子,姜维活动手臂,感觉手指冰凉,掌心湿润。钟会屏退左右,打开一扇窗户。冰冷的风夹着雪花灌进室内,驱散了温暖模糊的气氛,一支蜡烛被风吹熄了。
              “首先,成都投降,下诏书让您就近归顺我。”钟会离开窗边,风还在吹着。“您隐瞒了消息,却在第二天下雪时突然宣布投降,紧接着拔营行军,雪中的山路不好走吧。既然已经等了一天,为何不多等一天呢?”
              “您得知了消息,因此在等。”
              “不对。依我看来,您并不会考虑敌方的感受,也不会自缚双臂来见我。”钟会盯着蜡烛的模糊光环。“有一种强烈的意向推动着您,您狂热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一旦下了决定,就一秒钟都不想等了。因为这是屈辱。”
              “国君投降,臣子追随他的选择,这并非屈辱,而是事物运行的常理,简要说来,就是命运。”
              “很好,我想您起码应该知道以退为进,就像现在这样。但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依我看来,您非但没有对成都绝望,相反狂热地将它引为最后的信念。虽然您的计划昭然若揭...但这并不是您的疏忽,而是您的信念过于热烈,燃烧着您本身与您的一切行为。这种决然的意志,或许连当年的太初,公休也比不上,因此能否成立一番功业...不,此话应另当别论。”
              “我想,或许您已经功成名就,因此对狂热的概念抱有误解。”
              “不,我只是指出您有狂热,并不意味着您的狂热会指引您实现自己的信念,狂热更多指向的是个体的毁灭。”
              “因此,洞悉了毁灭可能性的人就会更加谨慎,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道路。”
              “您选择的道路有利在何处?”
              此时风撞在门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这仿佛就是风的终结,因为窗外的雪霎时间小了,只剩下白色肃杀的营地映着火光。他骤然想起自己的军队,人们正在雪里等待着一个答案,一个可能性,延宕结局最后的希望。他又看了一眼钟会,钟会没有在看他。钟会并没有等待他的回应。他的回应在对方心中早以被确定了,刚刚的对话仿佛只是在核算结果,对方评估着他抱有渺然希望的价值。
              “国家的毁灭向来以价值的崩解为先,连年征战,百姓离乱,怨声载道,国土沦丧。在此方面这里虽然正走向死亡,但并未走到尽头。在尚未走到尽头时被骤然宣布死刑,虽然国家已经灭亡,但是人心并未改变。”钟会解释道,“这是常理。”
              “在此之前,您从未来过蜀国,也并不了解此处。因为我认为您的感言,更多并非源于...这个已经灭亡的国家。”
              “若是真的谈论国家,那么可以说,概念上的国家早就灭亡了。您起码还抱着此概念旧日的亡魂生活。”雪真的停了,只剩下细微的冰晶在空中漫游。“我曾经十分羡慕这种理念,但是永远都不能理解。我们的朝代更迭过程没有引以为荣的地方。”
              “正人君子会引以为耻。”
              “正人君子早在应该引以为耻的时候死了。”钟会模糊地回答道,“如果一件事不能引以为荣,应该也没有为此感到羞耻的可能性。”
              “这不应该混为一谈。”姜维看着窗外白色的雪地,“国家与国家是不同的。”
              “自然,您还抱有自己的立场。”
              “就算是只考虑到自身的道德,这种考虑也是不可取的。”
              “可惜。如果这种考虑并不可取,我为何要在此与您交谈呢?您是个别有用心的骗子,一个举办招魂仪式的巫师,在您的计划之中恐怕不得以要杀了我。仅仅为我自身的道德考虑,我引以为耻...于是将您的头砍下来,寄到成都。或许您会被挂在城楼之上。”钟会回过头去,漠然地打量着姜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突然间又是一笑,“不过,我早就知道您会比较棘手。如果您不想谈了,就先去安顿下来吧,恐怕他们还在等您的消息。”
              姜维回到自己的营地时,已经过了凌晨。几个亲信前来询问他的计划,他忘了自己想说些什么,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有希望。然后他朦胧地感觉自己睡着了,梦里他看到白色的雪,他梦见与诸葛亮谈话时,微弱的雨丝像冰晶一样飞着。他梦到自己拟定了计划,梦见魏军入侵,他梦到奇妙的法阵,仪式与灯,梦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滴血。梦里钟会是真正的巫女,正漠然地看着他,然后他一挥手,大雪就埋葬了成都。


            IP属地:英国6楼2020-04-04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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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不住开始编写雷人对话。为何我文艺复兴到他们头上来了。
              “当然,我不问您此刻怎么想的。”钟会说,“我能猜到。因此我才会奇怪,您当初为何要与我合谋呢?您看清楚我想要做什么了吧?您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我是被迫的。或许我还想把您害死。谁知道呢。”
                “被迫的人会选择另外一条道路。”
                “说不定我舍不得。”钟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权力关系...什么的。那堆破事。当初不也是这样的吗?”
                “您舍不得决定权。起码,如果他们能做决定,您就觉得您应该也可以。”
                “我能决定什么啊?”钟会故作讶异地问道,“难道...我说过,这是您的擅自揣度。难道真的有一瞬间您认同过我?您怎么能自己...您知道,对您来说也存在另外一条道路。难道您居然在意这一点吗?这只是称谓的问题。”
                “我只知道当初您很在意。”
                “无论是谁,我照样称呼陛下,没什么可在意的。您也是如此吧。只是假设,即便您真的想做伊尹。有很多更合适的人选。”
                “我只看出来了您自己想做伊尹。不过您认为更合适的人选是谁,可以说说。”
                “桃符。”
                “天才。容我说一句,现在已经晚了。但是当初,您是有很多机会的。”
                “当初还有更好的选择。”
                “您别告诉我,更好的选择是...”
                钟会只是默默点头。
                “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晚了,但是照我看来,那位并不适合做皇帝。您自己也明白吧?”
                “总而言之,即便真的是桃符,我也无所谓了,既然我跑到了这里来,又...这么做。就证明了我本质上是无所谓的。”
                “当然。”
                “但您并不应该无所谓。起码,您的家眷还都在洛阳。”
                “您的行为本质上是叛逆,而不是反叛。您没什么可反对的东西,因为您至今为止所做的决定都是自由的。没有人强迫过您吧。因此,如果您想要将这种叛逆称为对一件具体事物的反对,就一定会失败。”
                “因此,您是因为我的失败才追随我的。”
                “也可以这么说。”
                “您如此笃定,一定暗中计划了些什么...然而我不会问的。您不会说吧?还是说您暗自认为,即便最后真的...陷入一片混乱,您依照自己的临场发挥,也可以重新将他们安顿好。并且在此过程中保全自己。”
                “为什么这么问?您提前把自己的墓都挖好了。”
                “这是战争,总会死人的。说不定我会死。”
                “您别说了,这是必然的。”
                “看来我的失败在您眼中已成定局。冒昧地问一句,在您看来,我从哪一步就开始走错了?具体错在何处?”
                “走向死亡不一定是走向错误。”卫瓘已经走到门边打算离开,他看了钟会最后一眼。“每一步。我。”


              7楼2020-06-11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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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想先问一句。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是想要解释,是吧?”
                  “是的,您还是进来说吧。抱歉的话就不必了。”
                  “抱歉是必要的,如果伤害了您的感受。”
                  “相反,这只是一句个人评价。如果针对此事您也要专门道歉...”
                  “针对一句话道歉,对他人的死反而无动于衷。总之,正如您所言。”
                  “此事已经众所周知了。”
                  “众所周知没有关系。”卫瓘飞速地扫了杜预一眼,“实际上,我刚刚收到报告,在来您这里之前。”
                  “所有人?”
                  “在夜里。已经结束了。”
                  “这样您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本来也没有。无论如何都可以解释清楚。”
                  “那是为什么呢?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并不像追求功名的人。”
                  “您刚刚说过,您并不想听人解释。并且,我认为没有人会想从此类事件中得到功名。”
                  “无论想不想,他人都会审视此事,并且形成自己的判断。”
                  “审视。”卫瓘沉思了一会儿。杜预正打算喝水。客人的那杯水没有动过。“您有没有想过,如果邓艾没死,并且我也想活,那么这件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您可以稍微撒谎。”杜预好不容易把水咽下去,回答道,“当然,您也可以不想活。”
                  “这是最好的,目前看来。但我不喜欢以受审判而结束。因此,如果我结束生命,您想,会被看做灵异事件的。史学家会众说纷纭。”
                  “现在难道不会吗?”
                  “现在看来,一切都很简单。我杀了人。”
                  “您居然会因为这个理由而杀人吗?”
                  “您误会了。”卫瓘若有所思,“杀人并非独立的行为,只是一系列错误选择的结局。”
                  “我以为您当初是被迫的。”
                  “我可以稍微撒谎,但实际上并不是。”
                  “您也可以反悔。”
                  “那么邓艾会说的。他会说实话。但他的真实并非全部的真实。最终只有他受到谋害的陈述。一切会回归到对于忠臣雪耻的记忆中。忠臣雪耻,正如同一道封印,在此线之下一切都消失了。”
                  “那只证明它应该消失。您想,这一切都起始于阴谋。如果不是钟会...总而言之,这应该是一场正常的战役。对它的叙述本就应该是乏味的。”
                  “也是因为我。”卫瓘正色道,“依我看,您在要求自己经历正常的战役,这是不可能的。在您眼中刚刚过去的历史由何构成?”
                  “忠臣良将遭人陷害。”杜预答道,“乱臣贼子自取灭亡。”
                  “姜维不算乱臣贼子,算亡国忠臣吧。对嵇康怎么看?”
                  “不了解。您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卫瓘模糊地答道。“但是对刚刚过去的事件,或许有另一种解释。没有人知道遗诏是否存在。”
                  “邓艾呢?”
                  “我也可以模仿他人的字迹。说不定两封信都是我写的。”
                  “等等。”杜预说,“您说的遗诏,是说——但是...”
                  “但是既然有十万人等在长安,自然这也算作叛逆。”
                  “犯上作乱即为叛逆。”
                  “我明白了。”卫瓘轻声说,“如果是您来伐蜀,很容易想象最后会发生什么。”
                  伐吴之战进行得很顺利。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吴国与天下一并而论时,杜预回想起某个奇怪的历史观点,莫知出处。他想到邓艾,感到一阵后怕。当然,他并没有用这次可以称得上大获全胜的战役去比较另外那场只能称为失败的荒诞战役。他只是有一种感觉,无数可能发生的历史都被扼杀在平和的叙述中了。在一种可能性里,但是他能看到那只手正扼住历史的脖颈,青筋毕露。他想象着那只纤细的手腕折断的一天。


                9楼2020-06-11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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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鱼
                  司马昭开车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雨。忽然间昏暗的天色里很快亮起了黄色路灯。五分钟内,水已经积得很深了,直没到人的脚踝。等红绿灯时,司马昭突然看到钟会站在建设银行的屋檐下躲雨。
                  钟会应该能认出来他的车,但是也说不准,因为他没有抬头,正看着手机屏幕,白色的光照得他的眼睛很亮,神情模糊不清。不是,隔着这么远我能看见他的眼睛亮不亮吗?司马昭想。他停的时间太长,红绿灯已经变了,后面的车在按喇叭。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赶快开走别让钟会先看到他,但是开得太远也不行。要不然让他直接跑过来,但是那样一定会淋雨。想到这里司马昭已经开过了十字路口,他只能叹一口气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拿一把伞下车接人。
                  钟会看到他走过来,关上手机放进口袋里。司马昭注意到人的神色在光线下面是不一样的,但是钟会已经发现他在愣神,就自己接过了他手中的伞撑了起来。两个人沉默地过马路走向司马昭的车。在主驾驶那边钟会给司马昭打开车门,问:“您车里还有伞吗?”
                  “有一把小的。”
                  “那这把伞就借给我吧,我家离这里不远,走回去就行。”
                  司马昭叹了一口气,认命般的走下车,钟会跟着他。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轻轻拽着钟会的书包带,雨还很大。两个人这么一折腾,估计都湿透了。钟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车里。
                  “别折腾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司马昭注意到了钟会的沉默,就对他说。
                  “不用了,明天我回宿舍,坐地铁就行。”
                  “远,我家门口的地铁不通去学校那条线。”
                  “我明天上午没课。”
                  司马昭瞥了一眼钟会,钟会坐在副驾驶上,又开始盯着手机屏幕看。他突然感到一阵尴尬,只能没话找话说。
                  “最近学业还忙吗?”他问。知道这是废话。果然,钟会没回答他,但是也不看手机了。他把屏幕熄灭,扣在腿上,斜靠在座椅上盯着司马昭看。
                  “您最近在帮忙代的那门课,我可能选早了一年。”
                  “别胡说,你水平够高的了。”
                  “您也会帮忙改论文吗?”
                  “论文都是我哥自己改。”
                  “那他就能看出来我是在瞎编。”钟会淡淡地说。司马昭看出来他居然真的在为这件事发愁,忍不住笑出了声。
                  “有什么问题吗?”钟会问他,司马昭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转移话题,说:“你跟我哥的邮件联系怎么样了?”
                  “我觉得这很蠢。”钟会小声说,不再看司马昭,而是看着黄色灯光下的雨。司马昭实在想笑,正好又在等红灯,于是就趴在方向盘上笑。出于某种理由,他绝对不能对钟会说你现在还太年轻等等类似的话。但是每次看到还没满二十岁的钟会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就油然而生一种非常荒诞的感觉。直到最后都有点害怕了。
                  “提醒你一下,我哥正好在家。不过他晚上应该不会下楼,你可以住楼下的客房,饿的话我给你做饭。”
                  钟会的脸色有点发白,但是没说什么。
                  “我现在送你回学校?”司马昭逗他。
                  “不用了。”钟会没有再看他,而是从口袋里拿出耳机开始听歌。司马昭见状也就不再说话,只是打开了车载音响,他没把声音开太大,但是钟会肯定是听到了。
                  “你怎么什么都听。”钟会终于忍不住问他。
                  “这是别人默认的播放列表,不是我的。”司马昭顺手切了一下,钢琴曲立刻变成了韩国流行苦情歌。钟会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然后小声说到:“天哪。”
                  司马昭又开始想笑了,但是在韩国流行音乐的背景下,他的心情也变得有点抒情。他想:钟会居然也能像现在这样,真不容易。
                  钟会也没有说话,那首歌进行到第二小节时,他还能跟着哼几句。司马昭曾经懂韩语,那是因为他导师要求会除了英语之外另一门语言,韩语是最好学的。后来他不太用韩语,也就忘了,但是发音还记得。他跟着原唱小声唱完了最后一个段落,钟会已经摘下耳机,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不过无所谓,因为他唱歌也不太好听。
                  “비가그쳐가면너도따라서
                  如果雨停了你也会离开的
                  서서히조금씩그쳐가겠지
                  但总会慢慢的一点点的停吧
                  어차피끝나버린걸이제와어쩌겠어
                  反正已经结束了 现在又能如何
                  뒤늦게후회나하는거지덜떨어진놈처럼
                  以后会后悔的吧 如同孩子气的家伙般
                  비는항상오니까계속반복되겠지
                  雨常常会下所以会不断反复吧
                  그치고나면그제서야나도그치겠지
                  如果雨停了 只有那样我才也能停止吧
                  비는항상오니까계속반복되겠지
                  雨常常会下 所以会不断反复吧
                  그치고나면그제서야나도그치겠지
                  如果雨停了只有那样我才也能停止吧”


                  IP属地:英国10楼2020-08-03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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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英国来自手机贴吧11楼2020-09-30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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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

                      “这把琴不好。”钟会突然说。
                      “是吩咐家人拿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您仔细听,有一根弦快要断了。准确地说,会在曲子结束之前断掉。”
                      “我对广陵散没有很深的印象。难不成您背下来了?”
                      “只是听过。”钟会心不在焉地答道,“不会提前行刑的,是吧?”
                      “不会提前行刑的,会等待预定的时间。”
                      “等待死亡是很可怕的。”
                      “这么说好像您等待过一样。”
                      “我正在等。”钟会笑笑,又恢复了他往常的神色。“您回去吧,您离开太久会引人注意,并且一会儿或许还需要您。”

                      奇怪的是,那天观看行刑的人群中,似乎没有其他人听出来琴声的问题。广陵散结束后就是嵇康的死亡,这似乎成为了一个固定的进程,虽然并没有人想让嵇康死,可是还会发生些什么呢?钟会在人群中沉默地等着。他感觉随着心跳太阳在闪,闭上眼时,光就在虹膜上跳动。
                      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没有人可以“宁愿牺牲他人”,于是他的想法就随便漫游,无法形成任何一个思路。在琴声由于琴弦的变形而产生的微妙错音中,他抱着一种没有特定指向的希望。他无法希望自己的结局是可笑的,也无法希望自己抱有一种和别人死亡相关联的侥幸,但他依然在等待着。不祥的预感困扰着他,绝望的处境,恶心、滑稽的结局令他感到恐怖,如果他希望不是这个结局,他希望暂时地躲开它,就像在箭雨中躲在别人身后,那么他今后必然会为了这一刻的胆怯而百倍报复自己。这种报复的预感也有可能是错觉,它会在每次自厌中积累,却不会发作。人最终只可能决定远远地逃开。他明白自己也并非完全的坚强,这种侥幸会造成一连串的延宕,只有死亡能够将它结束。因此总有一天他会迎面撞上死。
                      所以他就想这琴弦快点断裂好让嵇康说些什么。一声足够滑稽的走音回响在万籁俱寂的广场上他笑了然后意识到有人看见了他。他想着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可是回看时嵇康又只盯着前方断头台的边缘。那根琴弦最终没断可是琴声停了。所以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时代可能是另一个时代的倒影只有那里会有真正的悲剧而这里是不存在的。他想那么自己最终的结局经过一种扭曲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既然琴弦没有断。我并不想避免死亡他会说但我必须声明我是被诬陷的可是他该如何说出那个名字他并非这样的人可是他会说的。这需要配合需要另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声明然后在人群后面我会发现一群卫兵巧妙地埋伏在那里。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嵇康正在喝茶,钟会与他擦肩而过时问身边的人。
                      “应该会正式审问您的。”
                      “并不需要正式审问,我只是想知道…”
                      人们的声音渐渐远了。马车离开。嵇康开始咳嗽。路过的好心医生说他由于在高台上的时间太久而受了风寒。

                      一间不算简陋的房间里,关着一个不算年轻的人。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看些什么。钟会并没有等来审问,他想或许没人打算杀死他,因此也没有人费心为他寻找借口。或许会有突然的死刑通知,或许连通知也没有,但不会再有人来询问这件事了,一切已被确定。
                      他的目光追随者天空幕布上太阳渺远的影子,他的手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敲着,此时的日色淡得像一个骗局,对他来说稍微有些不便。他辨认着书简上的字迹,他想要再写些东西,却又感觉已经没有必要。现实比他更加彻底地贯彻了他的哲学,他在等待这个结局,多年以来,只会因为它并未出现而寻求哲理的解释。如果事情的确会这样发生,而不是以另外一种形式结束,那么他需要做的就只有沉默。
                      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门推开了一条缝隙,紧接着又被关上了。钟会走到门边时,门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地面的高度稍微低于正常的地面,窗户在比人高的地方。钟会倚在墙上,好像悠然地看着白色的天。半晌,窗户被敲响了。
                      “您突然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钟会依然站在门口,扬声问道。
                      “并不是和您有关的事情。”一个声音回答他。
                      “我知道。已经没有和我有关的事了。”
                      “不,关于您的事情,他们还在探讨。”
                      “这件事有什么可探讨的呢?”钟会向前走了两步,现在确切的他只能看到窗外的白色,这是外面的人并没有站在窗边的缘故。“关于嵇康应该有解释了吧。”
                      “不,算不上有明确的解释。”
                      “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您被降职了?您完全可以说实话,鉴于并没有人想针对您。当然,如果担心会损害名声,那么也可以稍微隐瞒。”
                      “至今为止,和我还没有关系。”钟会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不过,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待嵇康的。”
                      “曾经发生的事情。”钟会缓慢但不犹豫地说,“是唯一一种可能的结局,而他是这种可能性的牺牲品。在面临的选择要不然就是与司马昭合作,要不然就是被我杀死的时候。”
                      “您认为他会觉得这算是一种合作吗?”
                      “会的。”
                      “您猜对了。”一个声音说。钟会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窗口下面,他感到一阵发晕。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他低声说。“他是怎么死的?”
                      “官方的消息说是风寒。”
                      “一派胡言。”
                      “我知道这是一派胡言,不过也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没有更多消息了。”监狱里传来的那个声音重复着,然后就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自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病不起。当时他已经在咳嗽,很多人与他说话,天气又冷。长期的监狱生活可能摧毁了他的健康。或许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并没有人提出来。他们当时很高兴。”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钟会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卫瓘感觉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正在一阵微风中变形,指向某种可笑的暗示,透露出过于明显的意味......他感到一阵麻木的自我厌恶。
                      “您似乎也相信这种说法?”
                      “当时您已经被人带走,因此没有注意到。很明显,他生病了。”
                      “我确实没有注意...”钟会仿佛在迟疑些什么,“但是我了解。”
                      “了解谁?嵇康?”
                      “了解你。”钟会用一种不合时宜的轻松语气说,“您试图说服自己,可是您又太真诚了。总之,您要真的相信自己没有过错才行。您从始至终都在犹豫,因此我知道,发生了一些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
                      钟会这么说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窗户的栏杆上。他的手握住那根冰冷的栏杆,他的手发白。这个动作很难与它的主人联系起来。钟会表现得有些过分随意了,虽然很难为这种态度而指责他什么。以他的处境,似乎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在客观层面上存在解释的行为。他看起来就像带有某种意图,刻意迎合历史即将加诸在他身上的命运,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易于书写的,发人深省的故事,以一种经验教训的姿态自绝于世界。他的手简直像他们把一个人活埋到头顶后唯一剩下来的。或者像是葬礼上...葬礼之前人们无法将死者轻松入殓,被发现时他已经僵硬。死者的手。正不合时宜而怪诞地撑起棺木。
                      “关于我的商议,当然是在秘密中进行的?”钟会突然又问。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那块单薄的铁,发出轻微的,迟钝的声音。而他的语调中居然带上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傲慢。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卫瓘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他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和极度的恨意攥住了。
                      “怎么会呢?是公开进行。”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试图慢条斯理地说,“您自己做错了事情。您是有罪的。”
                      “那么,根据程序,就会有针对我的控告,审理与申辩。”
                        卫瓘明白这一切都不存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者以一种比较别开生面的方式,就像上一次。”钟会没有听见回答,于是自顾自说到。“那么,无论如何也是要进行的。我在这里等您很久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慢,仿佛要显得自己别有深意,塑造出一种同谋的气氛。但他维持那种轻薄的语调已经太久,每个字的尾音都在拖着他下坠,透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可笑的恨意。
                      “您试图折辱我,这是没有用的。卫瓘冷静地答道,下一句话他似乎脱口而出。“想一想自己的处境和命运吧。”
                        说完这句话,他掉头就走。几秒钟之后,才从心底感受到一种迟来的快慰。幽暗的天色下,西边的云已经开始聚集,恐怕要下雪了。而东边的天空还是一片宁静怡人的淡紫。在那排监狱的窗口之间,钟会的手体现为一种暗淡的白色,并不刺眼。卫瓘却总是感觉自己正从那点白中能看出一张人脸的轮廓。他的脚步停滞了,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要停下,直到他明白,除非弄清钟会到底有没有透过那扇窗户看他,否则他不可能走。
                      “您似乎还有话要说。”钟会远远向他喊道,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却透露出一种胜利的意味。“那您就进来说吧,不要忘记带蜡烛来。不会太久,我有一件要拜托您的事。”
                        卫瓘想了几秒钟,转身向回走去。


                      IP属地:英国12楼2020-10-21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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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打开门时,卫瓘什么也看不见。房间内只是一片平庸的灰色,他知道这间牢房和其他的房间陈设完全相同,但是在这个时刻,就算是回想监狱中房间的摆设对他来说都需要花费时间。因此他举着蜡烛,在门口犹豫着。
                        “您好像生病了。”钟会好心地提醒道。“您脸色不好。”
                        “我不进去,有什么事情在这里说吧。”
                        “就在这里吗?”钟会故作讶异道,“您甚至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无论要说什么,就在这里。”卫瓘低声说道,看着黑暗里钟会的眼睛。
                        “你等我一下。”钟会转过身,没入黑暗。四下沉寂,只有人轻轻的脚步声。卫瓘想象着钟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囚禁后,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穿行而不碰倒东西。虽然在简陋的囚室里没什么可触碰的,但是毕竟,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并不适应,有可能会撞到桌子,或者突然间被绊倒在地上。单独地,缺乏见证地。于是他就会回想起自己的命运以及一切经历。
                          自己走上刑场的就是这种人。因此,他奉命接管这座牢狱并审判人们。权力,正系在...正将许多单薄的,毫无光泽的钥匙系在一处。只有当有人控制它们时,囚禁才是有意义的。他不想走进房间,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在黑暗中笨拙地撞上些什么。然后钟会只是带着过于体谅的态度将他扶起来。而他会暴露出…这种人是不能充当...
                        “关于我的诉状,应该还没有写。”钟会用一种确定的叙述语气说,“因此,如果的确如您所言,他们在对我进行审判。或者像我猜测的一样,你们只是在议论。那么在这次议论中,您还没有发表过观点。”
                          他把什么东西递到了卫瓘手中,然后试图从卫瓘手中拿过蜡烛。卫瓘不想放弃光源,但是又的确感到好奇。当他阅读钟会所写的内容时,钟会为他举着蜡烛,注视着。
                        “这是我的笔迹。”他吃惊地说,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您继续往下看吧。”
                          卫瓘沉默着,快速地把钟会所写的内容通读了一遍。
                        “您为什么要模仿我的字迹和表述方式...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如果让您自己写下这些,您是不会愿意写的。”
                        “您打算自己审判自己吗?”卫瓘惊异地看着钟会,钟会把蜡烛拿远了,放在桌子上。他想要再看一眼那份诉讼的措辞,但在一片黑暗中,字迹模糊不清。
                        “您如果看了内容,就不会认为我是想为自己辩护。”
                        “的确,你不是。”卫瓘稍微按捺住自己的语气,但他内心深处依旧感到讶异。的确,正如钟会所说,这份...文书的确没有任何辩解的成分,而是用类似于他的措辞,简单而又尖锐地对一切发生的事情做了陈述。他甚至认为,如果钟会在叙述的某个地方体现出一种暧昧不明的态度,一种缓和的,委婉的表述,那也只是为了模仿他的行文。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卫瓘此时已经迈入了那间囚室,借着蜡烛的光,审慎地推敲钟会的自白。
                        “您别问了。我只想请您将它公布出去。”
                        “等等。”卫瓘再次浏览了一遍,“这篇文章里似乎没有提到我。”
                        “您是本文的作者,怎么会自己牵涉自己呢?”
                        “说得对。”卫瓘喃喃地说道,他有一种落入陌生陷阱的感觉。他揣测着钟会的用意。“如果您想要的是申辩,其实我可以为您写。您看,您没有做过廷尉卿,并不熟悉我的工作。”
                        “不,我只需要您将它作为一份诉状。”
                        “我怕您出于盲目,做出危害自己的事。”卫瓘没有看钟会。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太阳穴在跳动。“您模仿我的字迹,其实做得非常拙劣。首先,您善于伪造书信已经成为了一种传说。其次,您学的并不像啊。会被人看出来的。”
                        “即便被人看出来,您也不会受到危害。或者,我和您说的再明确一点。您只要确保司马昭能看到它。”
                        “这很容易做到。”卫瓘陷入了沉思,没有注意称呼的礼节问题。
                        “那么余下的事情,我们就下次再说吧。”
                        “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您会的。”
                          钟会似乎奇怪地笑了一下。卫瓘没有注意这些,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某种可怕的,也是唯一的假设正在他头脑中成型。他又看了钟会一眼,拿起蜡烛,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IP属地:英国13楼2020-10-21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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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三月的清晨。冬天下过的所有雪都化了,天气变得暖和了起来,虽然不时还会刮一点冷风。钟会站在那间曾经关押自己的房间门口,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您现在还在监狱里。”卫瓘提醒他,钟会仿佛没有听到。
                          “其实您不明白为什么会释放我,是吗?”钟会突然开口,略带讥讽地问道。
                            卫瓘没有回答。有两种猜疑在他的心中浮现。钟会居然在为什么事物沾沾自喜,或者钟会真的疯了。
                          “我是明白的。”他低声说,“请您注意您还在监狱里...其他人能听到您在说话。您或许恢复了自由,但是别人并没有。而且他们还没睡醒。”
                            钟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提出了什么十分不合时宜的话题。“我知道了。”半晌之后他说,站在原地没有动。
                          “并且,您居然会为了自己用这种方式得来的自由而侥幸。”卫瓘悄声说,他感觉自己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念头在自己心中造成的冲突。“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您多少有些心智不健全的可能。您或许的确摆脱了困境,但这是对于错误的纵容。您知道这是一种错误,于是错上加错。即便您能用讽刺的态度来对待它,或者通过他人的心理更加阴暗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客观来说,您依然只是白白地侮辱自己。即便这是权宜之计...我明白为什么会释放您,我只是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的这番话似乎起了作用。钟会不再看着那间囚室了,而是转过身来,用一种夹杂着嘲弄与友善的眼神打量着他。
                          “您会这么说,其实我也明白。您自己从来没有进过监狱,是吧?”
                          “即便没有,也和其中很多人打过交道。”
                          “如果他们无罪释放,他们也会为此感到高兴的。虽然长远说来,这段经历不仅对自己的未来有潜在影响,而且当然,会有良心上的谴责。”
                          “但是您,您早就预料到会这样了。您对于世界有一种错误的估计。而他们在助长您的错误。您看似可以控制别人,实际上只是顺应了某种控制。并且,您的态度还如此傲慢。”
                          “我发现您有些太高看我了。”钟会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道,“您有没有想过,我曾经也处于一种危险的境遇中,我可能会被杀。”
                          “不可能。首先,您的危险是自己导致的。其次,谁会想要杀您呢?”
                          “您对我的处境有误解。”钟会似乎充满遗憾地说,“您以为我是怀着阴谋的态度在策划些什么,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您以为我无论如何都是自由的,因此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只是由一间囚室转向另一间囚室。并且也许,在监狱里的处境还要好一些。只是物理条件太差了,就像您说的,‘长期囚禁会摧毁人的身体健康’。并且您刚刚似乎透露出一种意向,您认为囚禁对人的精神健康也有伤害。这么下去您当不好廷尉卿。您要审判人啊。”
                            钟会毫不在意地说着,他的语调太亲昵了。卫瓘的脑海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是故作姿态。对方是别有用心的。
                          “我注意到,您似乎将我看作人类之外的一种生物。您问我为什么要对释放的结果感到高兴。您根本不会考虑一些实际的原因,譬如监狱的床不舒服,桌子的高度太奇怪了。当然,采光也不好。这是没有必要说的。您却一下子将话题引向了道德层面。仿佛只有与道德相关联的才算做现实。”
                            钟会用一种十分宽容,甚至算得上是和善的态度说着。卫瓘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走去,他看着两边的囚室,居然感觉到了一种对身边这个无罪释放之人的,虚幻的同情。他试图警告自己,钟会得到的同情实在是太多了。然后突然间开始奇怪,这个隐含着敌意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这个时候他才突然记起之前的消息,钟会不仅无罪释放,甚至还官复原职,他不仅官复原职,还...但是钟会并没有问,因此他也将这件事情忘了。
                          “我的确有一段时间不会当廷尉卿了。”他说。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监狱。“您一会儿要去哪里?”
                          “出城去河边转转。”钟会说。“您从此不再做廷尉卿了吗?”
                          “暂时的。将要伐蜀。有人推荐我去做监军。”

                            卫瓘留下一个小心谨慎的,无害的停顿。钟会不可能提前知道这件事。他也不会猜到。他会吗?
                          “蜀国,您要去南方?”钟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西南,我们的正南方是吴国。”
                          “我还以为他们是反对这个意见的。”钟会喃喃地说,没有理会自己在地理方位上的误区。“不过他们能派遣谁呢。不,我并不反对此时伐蜀。甚至可以说,现在将它提上日程都已经太晚了。他们彼此之间争权夺势,浪费了太长时间。”
                            这句话从钟会口中说出,像是个童话故事。但他神情十分坦率,丝毫不以为意。仿佛真的在思考那群只为了争权夺势的人中到底是谁会被派往前线。并且对此抱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态度。
                          “您知道,最好的方法是走水路,假装前往南方,最终出其不意转向蜀国。并不是说战争难以得胜,只是这样可以减少伤亡。伐蜀十有八九是会成功的。”钟会莫名其妙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是我不知道最终会派遣谁去。虽然想不到会有人真的背叛,但是在此之前谁也不值得信任。因此我以为他们将一直在这个话题上延宕,永远不会采取手段。”
                            钟会知道些什么?他也许在故作姿态,但是他太真诚并且过于随意了。钟会难道真的认为朝中人们彼此争权夺势,于是贻误了战机?他会在意这些吗?他似乎在抱怨,但是就连他的抱怨听起来也像是一种讽刺。这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
                          “虽然我应该提前劝您提防您的主帅。”钟会在门口停下,或许只是想要说点告别的场面话。“但是我猜十有八九会是邓艾...他性格不太好,却也不会抱有其他心思。”
                          “您会吗?”卫瓘突然问他,钟会一时愣住了。
                          “我会怎么样啊?”他迟疑了一下,小声问。
                          “您会抱有其他心思吗?”卫瓘心想,他们是这么把话说到这步的?“鉴于您好心地告诫我要提防自己未来的主帅,那么我需要提防您吗?”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才发觉自己似乎太草率了。这种疑问会削弱人的语气,让怀疑变成一种恳求的信任。甚至,听起来像是一个不知所云的反问句,一种过于突兀的,对于亲密关系的昭示。但是钟会似乎没有听出来这种亲密。
                          “我应该想到…不,我早就想到了。”钟会说着,可是并没有看他,而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我没想到,您——”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您一直都在提防我,并且做得很好。我不会给您一个明确的答案,以您对我的态度,您的生命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受到威胁的。您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自己一时的好奇心,这是失礼的。如果我没有什么想法,那么您就是在冒犯我。如果我抱有一些不可明说的心思,那么您就是在表示一种嘲弄。”
                          “我以为您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卫瓘没有理会那一长串莫名其妙的申诉。
                            钟会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依然沉浸在一种震惊的余韵中。“不,我没有料到,但是您早就知道了。”他突然说,语气中没有什么愤恨,但是莫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意味。“您说的对,我应该想到...但是人总会带有一种侥幸。不管您信不信,刚刚我好像把自己做过的事全都忘了。”
                          “这么说,的确是您计划好的。”
                          “不要这么说,仿佛我洞悉所有人的想法,能够操控人心。”钟会轻声说,他回到了自己平日里的样子。“我只是抱有一种希望...的确是我抱有一种希望。”他的语气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您对我怀有疑心,我很理解。不过我没有理由要危害您的生命。”
                            卫瓘沉默着,他明白,接下来就只不过是一种用礼节修饰的语言游戏了。
                          “很遗憾,我发现您有的时候甚至在恨我。”钟会出其不意,并没有接着客套。“您有没有想过,或许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因此被人看出来了?您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因此才被任命前往南方。您的个人好恶被利用了,而您本来可以继续做廷尉卿,选择自己比较偏爱的作风。您对人的审判是很宽容的。人们会想念您啊。”他用一句不知所云的话终结了表述。卫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或许我有时会对您表现出某种态度。”卫瓘犹豫着,斟酌着词句。但这并不是针对于个人的恨意,而更像是对于事物,或者言辞。无论如何,针对于个人的恨意都意味着某种失控,他不认为自己会对特定的人表现出偏执…“但是我并不恨你。”他最后说。
                            钟会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犹豫得太久了。但有一点钟会说得没有错。他对人的审判很宽容。在简陋的条件下,他尽可能避免对人造成永久的损害,也从未施加过额外的刑罚。在发现自己可以左右某些规则后,他为关押的犯人们免除了身上的镣铐。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因此看到钟会的背影时,他不禁暗自感到吃惊。钟会看起来像是被束缚了很久,因此正勉力适应着自己突然的自由。或者像是刚进监狱的人,带上了长长的镣铐,却尚未察觉这意味着什么,因此笨拙而又恼怒地接受着身体行动上的界限。他们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削弱刚刚成为自己永恒的命运。
                            (完)


                          IP属地:英国14楼2020-10-21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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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英国来自iPhone客户端16楼2020-10-21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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