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正如钟会所说,《广陵散》结束后,时间还没有到正午,太阳以一个稍微倾斜的角度远远地照着空地上的人们与高台。琴被人拿了下去,刽子手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或许是那空荡荡的高台与台下的刽子手过于醒目,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残忍结局。学生之间开始窃窃私语,一开始是因为有人激动过度而晕过去了,学生们忙着将晕倒的人送去救治,在此之后,前去请愿的学生回来了,由于受到暴力的驱赶而义愤填膺。他们起初是在私下小声讨论,而后就大声交谈了起来,内容大都是控诉官府的冷漠。很多人提到,对于嵇康的判决是不公正的。
钟会仿佛讶然地看了他们一眼,或许想过要回避,最终还是冷笑了一下,缓缓向人群中央走去,可能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然而学生们却并不让他遂意,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与他交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钟会停下脚步,等待着,他看了一眼嵇康,而嵇康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
“您说些什么吧。”学生们聚集在高台之下请求着,还有一部分人围着卫瓘,客气而有礼貌地询问他有关对于嵇康判决的法律依据,因为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阴谋的主导者,如果说真的有一个阴谋的话。大部分人没有去问,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询问已经没有用了。
突然间骚动停了下来,钟会看向人群,他周围正有人指着高台的方向,或许是想提醒自己的伙伴。嵇康正准备说话,钟会看向他,发现他依然没有在看任何人。
“从前袁孝尼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广陵散从今以后就失传了。”
很多人日后回忆,嵇康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时间刚过正午。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是人们已经记不清了。卫瓘想回头看钟会的神色,多半是出于好奇,却没在人群中找到他。钟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学生们的前面,正看着天空出神,卫瓘忍不住出声提醒:
“您也可以坐到前面来。”
钟会默不作声,只用眼神示意台上。嵇康正礼貌地询问行刑是否正在此时,而刽子手仿佛是被他惊醒一般,站在他的面前。太阳并不耀眼。
“历史上有很多关于人临死之前面不改色的传闻,这说明人们真的会观看斩首的全过程。”钟会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很难听见。
“看的人是少数,一些人会闭眼。”
“我现在正闭着眼。”
“这是您一手导致的局面,我认为您会把它看完。”卫瓘冷静地下了结论。
“您从来都不看吗?”
“出于礼貌和个人习惯。”
“您出于的礼貌是针对于下一秒就要死的人。”钟会轻声答道,“更多人把这作为一种过程,因此并不介意...觉得自己不会。”
“您自己呢?”
“这并非过程,而是一种评判标准。”
“您的标准,还是他们的标准?”
“当然是他们的标准。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您是在自欺欺人。”卫瓘说,“我跟您说过,您可能会精神失常。主要在于,您欺骗他人时甚至会感到一种满含轻蔑的恶意,您对待他人越过分,就会越恼怒。最终,您无法区分自己所究竟是为了...抗议,还是为了自我证明,而要将他人推入深渊。”
“但这并没有改变任何行为的性质,您并不是我,因此可以做出判断。另外,是谁告诉您这是为了抗议?这是私怨。”
“我猜的,根据先前您说的话...我没有告发您。”
“告发也没有用,这并非我一个人意愿的结局。”
“如果我不认识您,我会认为您是在自我开解。”
此刻人群已经开始骚动,可以听到远远传来了一阵抽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明显的象征。寂静融解了,正当人们窃窃私语时,负责执行死刑的人在收拾现场。钟会试着微笑,然后发现自己的脸僵了,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人们在缓慢地离开这个地方,很有秩序,大多数都沉默,聊天的人多数是在和朋友交谈。
钟会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沉默着,或许是在倾听。有两个年轻人毫不在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个正激动地挥着手,说:“不,这完全不对...”
“不,这完全不对。”钟会略带讥讽地重复,卫瓘惊疑地看了他一眼。钟会依然站在原地。
“您别再做傻事了。”卫瓘迟疑着说,钟会正盯着他,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您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比较聪明。目的达成了,我应该回家休息,您想说的是这个吗?”
“我以为您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这次不会。”钟会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并且,我本身也没有权力左右这件事情。”
“如果您想要我真诚地回答您,我就会说,您这个时候选择自我开脱,这太卑鄙了。卑鄙到令人怀疑别有用心。”
“您就没有想过,我和嵇康之间或许会有私怨。”
“现在看来,即便有私怨,那也是您单方面的怨恨。”
钟会没有再回答他,而是转身就走,仿佛他刚刚只是为了等人潮散去。事实上,关于钟会精神失常的判断或许只是出于直觉,直到死亡,钟会都没有精神失常的记录。并且,依照他的性格,或许也会认为精神失常仅仅是对于卑鄙行为的掩饰。
他最后一次提到嵇康,是在此事发生的三个月后,在与王戎交谈之中,他将嵇康之死原委悉数告知。王戎听过之后,说道:
“如果您的描述属实,那么您完全可以不用透露给我。大将军在必要的时候会昭告天下的。”
“所以我和您说过,这只是以防万一。”钟会用一种通情达理的态度说,“如果大将军出人意料地猝死,就没有人知道...会透露这件事了。”
王戎打量着钟会的神色,钟会神色平和,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描述一种意外的不幸。
这也是钟会最后一次见到王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