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昏暗的下午,暮色悄然笼罩了雾笼城,半轮将落的红日将金光播撒,街上的行人似乎也都随着夕阳而变得慵懒起来,三三两两拖着步子在街上漫游,谈笑嬉闹声充盈着街市,一派和谐悠闲的景象——在充满着血腥与残酷征服的潘德大陆上,这一方乐土更是弥足珍贵。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给一位黄昏骑士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也许他此时之和街市相隔一道小酒馆的木门,但他的生活却与其从未有过交集。他的生活多是刀剑的劈削和飞溅到脸上的鲜血——敌人的,自己的;双股紧夹马背,肌肉紧绷,双臀翘起,上身弓伏在马背上已是他习以为常的姿态。终日的杀伐早已难以刺激他的感官,他近乎麻木:他弓马娴熟,让战斗都以一种结果告终;他怀揣冰冷而坚定的信仰,使手中的刀剑无情地挥舞,而不用太多的动机,这样比较简单,也节省时间。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他的手掌习惯剑柄和马缰。
他也喜欢在酒馆的晦暗角落里品尝酒精制品,让这种自带火热温度的液体透过头盔,穿过铁甲,则是他生活的另一个部分——甲胄里的另一个部分。在马背上它们让他免受流矢和锋刃,在酒馆中它们让他在灯火下也得以暗中观察他人。他喜欢在酒馆中用往往渗出微汗的手托住酒杯,让里面的液体流入自己的生命,只有这种方法能够告诉他——他到底还能算是有生活的人。
他喜欢酒馆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人来人往,他有充足的时间观察他们,这也是一种乐趣——战场上或许难以觅到,因为他的敌人们往往在能被看清面目不久之后便殒命。落魄的行人,奔波的商人,嗅着奴隶气息的人牙子和找寻主顾的妓女,他们是酒馆的常客,他见得太多,今天难得看到一个有意思的面孔,就是那种没有别他一眼看透的人。他戴着一顶游牧帽,腰间挂着一柄铁剑,默默站在酒馆的一个角落,慢慢地啜着酒,眼光则一直望着门口。
这些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当他在环顾酒馆四周时才发现他,不能不说令他惊异。
他感受不到他的人气。
三种人没有人气,一种是死人,一种是没有目的的人。
他的眼光一直望着门口,不是那种直勾勾的,但却是目不转睛的。
他暗自庆幸,他不是在战场上碰到他。
当酒馆的门在这个下午第无数次吱嘎地响起时,他晃动了一下,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气息,尽管它转瞬即逝。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下一秒,他嘲笑自己的谨慎和胆怯——他在等别人,至少不是自己。
一个身披黑袍,将风帽压在眉下的人闪身钻入酒馆,反手关上了门。动作不快,但干净、无声,向柜台慢慢走去。
一天碰到两个,很久没有碰到这种事情了。他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那个默默啜酒的人,他手中的酒杯已不知何时躺在桌子上了。当黑色的斗篷隔在两人中间的一瞬,他听见一声短促的金鸣声。
没有剑鞘和剑的刺耳摩擦,就是那种像骑士相互致意的仪式一般的声音,而直接是以命相搏的嘶吼,这声短促的碰撞是如此的滚烫。黑色的斗篷往后跳去,风帽滑下,火焰窜出火盆,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他不禁一凛——也许他也无法置身事外了,那是骑士团希望他记住的人。
黑色斗篷下的人没有想到酒馆中会有个剑法凌厉而且偏偏不甚友好的人等着他,更没有想到背后也有特殊的朋友。在黄昏骑士团的佩兵刺穿他的斗篷前他一直没有想到他的存在,如同剑的主人所希望的那样。但同样出乎我们的骑士意料之外的是,斗篷下衬着一层皮甲——当然,这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他的目标向旁急撤,剑从皮夹上滑开。
这忽然的刀剑交鸣让其他酒客也乱了手脚,各自慌乱地奔走,为这三个斗士们腾出一片空地。
躲过游牧帽剑客的袭击,黑斗篷一个倒跳,跃出半丈,向门口摸去。游牧帽剑客则向前赶去一步——他的猎物不能走出这扇门。这时黑斗篷往旁一闪,转入一根柱子后,游牧帽剑客铁剑疾刺而出,黑斗篷又是侧身闪去,铁剑刺空。此时,黑斗篷从衣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向前疾挥,铁剑为梁柱所隔不及回撤格挡,刹那间,鲜血从咽喉喷涌而出,胜负已分。剑客往后退两步,手捂着伤口踉跄倒地,双目圆睁,被迫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结局。
这一切,骑士只是旁观者。也许是骑士精神的发扬,也许是电光石火间不及上前,现在他直面着黑斗篷下转向他的目光。透过头盔,他试图和和斗篷下的眼神对视,片刻,他执剑缓缓向前,旋即剑锋撕开空气,呼啸着劈飒而出,此刻,一种只在马背上出现的心情涌上了心头。黑斗篷连连后退,匕首又隐入黑衣中,左手仅持一把鲁特琴,紧急处抵挡兵锋。
一个乞丐装束的黑衣人对阵一名披坚执锐的骑士,滑稽而残忍,这是一场不公正的对决,酒馆中的每个人都这么想,除了她。她仿佛看到一首不知名的悲壮诗行在她的面前借着剑刃破空的呼啸和鲁特琴的破裂之声流转而出,艺术就是这样,出现得猝不及防,她不禁在心中欢快地打起了拍子,欢快得在旁人看来这般残忍。
转眼间,二人已绕着酒馆缠斗了半周,黑斗篷的步伐不见滞缓,而铁甲的移动已渐显迟缓——没有马的支持,骑士感到有些疲惫。此时,鲁特琴也渐渐承受不住利刃的劈砍,松散破碎,黑斗篷只得将其丢开,全以闪躲对抗对手的袭击。骑士见状,又竭力催动攻势,步步紧逼而来。兜兜转转,黑斗篷一闪身转入一火盆架后,骑士亦纵身递出剑尖刺去。黑斗篷微微侧身多开来剑,抬腿踢翻了火盆。骑士大可向后撤去,但实逼对手至此境地,没有理由不紧逼取胜——再加拖延,恐怕体力不支而无力再斗。因此他向旁迈出一步,向对手进身,再挥出剑招,不想正中黑斗篷下怀。这一剑向上身挥来,下身自露出破绽,黑斗篷矮身向前一钻,匕首翻出,自腹部甲胄间隙连刺数下,转眼间,骑士要害已密布伤口数处。
持剑的手臂颓然松弛,剑兵也随之落地,黯然地响了几声,似乎心有不甘。他自知无幸,往后退了几步,再也无力支撑这副沉重的铠甲,轰然倒地,脸上挂着一抹笑容,尽管为铁盔遮掩,无人得见。
一时间,酒馆沸腾了,酒馆老板急急赶来,抱怨着飞来横祸的同时也琢磨这如何处理这两局横尸。黑斗篷无暇再看倒在地上的对手一眼,转身自人声喧哗中闪出了酒馆门。
她凝视着倒在她身边的骑士,一言不发。鲜血没有流出太多,大概多顺着腰际淌下,因此没有狼狈的形象。忽然,她抱着她的琴缓缓跪在他的身边,一曲不知名的乐曲自指尖缓缓流出,就像一株坚韧顶破厚厚积雪的草芽,最终融化周身的冰雪。似是有魔力一般 ,酒馆里的喧闹声逐渐停止,跺脚抱怨的老板呆呆站住,回过神来的人贩子和老兵们也停止了聒噪,有的人痴痴凝望着拨动琴弦的纤纤玉手,有的人低头无言,皆沉浸在着一支不知名的曲调中。
黑斗篷再次回到酒馆中时,人们还是痴痴地立着,骑士还是静静地躺着,似乎是一场临时的丧礼。黑斗篷又再次环顾酒馆四周,她已悄然没了踪影。
那支奇幻的乐曲之后只存在于一些江湖人的口耳相传之间,不必问,多是当时在场者吹嘘资本的复制品。草原马背上,山野丛林间,和煦的春日阳光下,静谧的夏夜月光里,她也时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支曲调,有时按捺不住试图再回想,再弹奏,但拨弄了两下琴弦,又不再继续,她不希望再辱没这首即兴的作品——她不再有值得她为之弹奏的人,事实上,她已经淡忘了这首曲子,不是无法将那几个音符拼凑,只是意兴不再。
同那支曲子一同流传的自然还有她终身未婚的传说,多的是喜好聒噪口舌者,说她是嫁给心中的艺术——也许直白刺激的杜撰说辞最容易勾起对此一无所知而又好了解者的兴趣,博得他们的信服,进而一传十,十传百,但那个黑色斗篷下的人却一直隐隐地觉得,她也许是嫁给了那个倒在地上的身披甲胄的男人,尽管他也许没看过她一眼,她未曾见过他覆甲下的真面目。
也许,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想,可是谁能说,这不是爱情呢?只是和人们想象中的所谓爱情不太相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