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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春寒）
（随侍的小鬟是包衣，不曾离开这座掖庭，也不曾去过别处，打月前我进宫，因估量出我脾气好，倒总肯嘀咕探问些云南的风致佳景。便如眼下的雪）
我们大理府见惯的是雁云蛩雨，到了大寒的时候，倒可瞧瞧瑶台十九峰的点苍飞雪，独是城中从不肯下这般鹅毛似的厚雪（自小离京，于云南省的好如数家珍。尚不曾告诉她：宸闱里养在金笼中，予主子们逗趣儿的白孔雀，在我们那儿是满竹林跑的哩）
（皓腕自袖中探出，一瓣晶莹的霰落在掌心，须臾便融）不过真正的春雪（唇齿翕张，颇有兴味地将这个和自己闺字同音同形的词念过。弗是清馥的白梅雪，也弗是雨水后的雪似的柳絮）
（被逗乐般，噙着笑）倒确是头次见。

（残冰未除，春也来得仓促。前日且绽开一簇迎春，白驹转瞬，料峭复归禁城，生叫阳春节令里落了场薄雪，生长黔地的我纵有百般好奇，业早已蹉跎在北国苦寒里）
好冷，（常在尚用不得好炭，便如是叫我不得不留恋上殿诸位宫内的龢暖，殆至归时，汤婆子早失了温热，死气沉沉如斗败的小兽，不甘地伏于春纤之下。几不欲以之渡暖，合掌护于唇鼻前，且已吐息自赎）你拿去罢，怪冻手的。
（到底也非全灭风情。甫怪罪天公不慈，转瞬见竹映皑雪，又兀尔兴来）月前通过家书，额娘还叮嘱我燕地朔寒难御，可眼下，我却当真想叫他们瞧瞧这儿的——
（“……春雪”）
（余音就此戛然，向那声响来处步去，未料也抖落数枝玉沙）那畔是谁？

（簌簌落雪的微响，原当是惊得哪只雀，旋身去瞧，随侍的小鬟早机敏地知晓，来者是谁。可在奚娥启唇的顷刻）我认得她的（甫过金钗，尚有些孩子气，连在认人这桩小事上，也不肯低首）
（偏过颊，向着那道倩影）我认得你。
（未待她问，业已笑盈盈道）秀女阅看时，一眼便瞧见了你腰间那枚压裙珮（匝树胆灯，桂殿兰宫，贵女的霓裳锦衣和云鬓花垂间，却唯独捕见这枚珮，在金玉琳琅中，称不上多稀罕的一件佩饰，是因着起端扫过时，叫我忖起大理府......）
（虽是八旗女儿家，但曾随着阿玛瞧过治下的洱源，白族女子与满洲衣饰截然，上关风和下关花，苍山雪和洱海月，却都不及镶银的蛇骨链和麻花镯叫我记得深）
后来晓得你是贵阳人，那便是嵌得苗银了。

（大挑秀女时我列居在末，盖因故土偏远，家世又难及京门簪缨，心思早抛诸在外，未尝留意鱼贯他人，独记得一人乡音近似，兜转至末，原是眼前的她）
是么？（睫羽稍压，目风自睨去寻她语中的小珮。今时不巧，它未随我而来）可惜……今日未佩。
（畴昔居于黔山腹地时，我以丹铅绘墨拟想红尘，尝忖峰峦间缀卧的小城衬不及我的心向，它当盈纳万物百态、观摩人寰，独不该持蠡测海、夏蝉叹雪——然待得我见罢内闱金昭玉粹，忽又品出那枚嵌苗银的拙玉反出不凡，跟前人的“好眼力”，更笃定我念）
（明眸粲睐，并着一双细柳睇去欢炽）秀女阅看那样多珍璧金玉，缘何瞧见了这个？（语隙一簇鹤衣落于袖摆，敛颔轻掸了去）好是稀奇。
（说的是她，也是这场春雪）

（排车应选时，虽淑媛鳞萃，但我不曾多置一眼，我非是京畿高闼娇养出的脂粉，与她们势同凿枘，她们观我，兴许是个异端，而我观她们，当如以水投水般。至于眼前人呢......）
（虽只一场萍晤，但她和我相同，和她们不同）
你说的稀奇，指的是我在隋珠碧玉间瞧见了这珮，还是在出岫鬓云间瞧见了你（滇女多痴情，浓醇似酒酿，炽烈如霞焰，尝闻得非满非汉的儿女对唱山歌，总能叫人羞红脸，便在这般民风间，我惯学不会虚与委蛇，想至哪处，便直截问哪处）
倘若是前者么，我是大理府人士，这次是我头一次离滇进京，自小是长在洱海边苍山下的，也曾随任职知府的阿玛去过碧溪、云龙。苗女虽不比你们黔南多如繁星，但一眼瞧见这件苗银，总非是甚么奇怪的事（顺着往下道）若是后者——
（稍思量）说不太上来，兴许这便是滇黔女儿家的相通处罢。

（我尝识得京畿燕赵的烈女，也曾交知吴门楚越的娇娥，却甚少闻听滇黔片语、巴蜀小调。似他乡遇故知，由她话中道来的高地风致，倏尔神思溯回西南边陲的小城，也笑）
我还未去过云南。（自有识以来，筑地的扰扰云烟与苗侗女儿业已看厌，岂料今朝也能当一桩新鲜事）若我早些去了，或能辨清是云南山水养人，还是独你一个“稀奇”。
（秋水旁渡，早将话头自珍雪换作际会，奚女退缀在后，余我同她协行。观她羸身薄衫，几是未经思量的一问——春纤去捉她的，叫人削葱蜷卧掌心，撷来一缕凉意）
不冷么？纵是贪顽，也不贪这一刻的。（扬眸）我命中尚有一个霜字，然南国将养得周到，刻下一点寒都捱不得，不知你可一样。

（因闻她的话，雪颌得意地稍扬）沅有芷，澧有兰，那缘因我们云南养人，擎海层峦，藤萝深处，总是能寻到繁星似的“稀奇”（话头一转）但我总听别的满家姐姐们说，紫禁城的风水才最养人.......
（沉吟久）虽然我觉得，这该似犀牛望月。
（与她廊下偕行，因她柔荑递来，便缓了裙间履，凫靥裘与白狐氅交错着，并未躲开她轻握来的手。螓首轻摇）那我和姐姐不同，我并不畏寒，虽南诏不似北疆，打小也未尝见过春日雪，但许因着我名字里沾着雪罢（旋即恍然地，捕出她话中的意）姐姐怕冷？
（两相交叠的软袖下，将捧着的铜鎏金捧炉渡去。因常在位分，炭火燃尽泰半，单留着掌中余温罢了）我正好嫌这个手炉燥得慌，还想着没处搁，姐姐且帮我担个“举手之劳”

（琅琅话罅，递进耳中的亦不过是那句“犀牛望月”。我诚未识得帝阙的好处，纵山节藻棁，疏落了人情，末只落得空庭声遥遥、俯仰忘青山，倒不似故土邻里相闻的烟火；也有如她一般妙音婉转的雀鸟，早早地同我知会喜忧——这都是桂玉京畿难比拟的小城往事）
嘘，（话音仍轻，如缓步雪上的花盆底一般，行得稳而浅）这儿不出百步都能撞见大小主子，不要你的舌头啦？（一拢裘氅）可使不得。
（玄序给予贵阳最盛情的款待大抵是静淞，畴昔听闻小寒时节，甲秀楼的檐瓦下攀得霜作的冰枝，尔观鳌矾浮玉，又赋另一派风情。只可惜我因畏寒而瑟步，殆至离京也未能亲见，种种存于识海，也只是“道听途说”）
怕，从前冬日湿冷，稍不慎手上会生冻疮的。（这才应着声稍松了手，半抬起迎羲而望，旧岁常遭灾那几处似也有了红肿，只碍于清癯削骨，并不分明）不过我见你倒不长这个，真好。
（至于那只手炉，自也从善如流）苗医有言，体阳而煦盛者，皆是多福的——

（晓得隔墙有耳的道理，但偏似个初生牛犊，并不畏惧。偕行转一道廊弯）那我便不说啦。不过我听闻姐姐的话本写得好，到时候，便把我这句编纂在里头（俏生生地）好不好
但姐姐笔下的人，还需照着我的闺字来。
（因迎着锦彩鸾翔的红霓，将她的柔荑瞧得愈澄明，纤嫩匀停，诚有些歆羡。却也只是歆羡）那是姐姐生得娇嫩，混不似我，倘使被宫中的嫔嫱御女听见（心里忖着：譬如那位轻视傲物，但却很有意思的谨贵人）该讥嘲道：山野间玩得惯，竟比儿郎还糙。
（抿唇一笑）大理白族泰半信阿吒力教，他们说，祈福禳灾原都是不必，人生来的祸福阳寿生来便定好，似金刚杵般不可摧，福气多，寿数短；福气少，便能活得久些......（略偏鬓）其实我也不知晓哪个好。或许因着——我连什么算作有福也不知道。
（虽只是萍晤，但却亲如姊妹般，凡事总想请她出主意）姐姐说呢。

（若非生于掖庭，我猜她当是鸥波萍迹、恣意山水的。一时颇想将她写进快意恩仇的江湖里，使得一手好太阿，风雨将她洗礼得全无娇柳弱质，喜行劫富济贫；刻下她谑羡之言，正昭彰了小茶伊始的不拘，讽向京门闺秀——谁说不似话本中的侠女？）
改日若写了，我头一个给你瞧。
（我非体羸，只向来寒气侵身，便是纁夏四肢稍末亦常冰凉，正落得苗家所谓“福薄”之断。本也不虔信若斯，然前人玲珑周全的一席话，似青鸟传声般平白添了欢忭）
依我见……（妙瞬向她，由手间小炉递来的暖意，刻下尽作语中慈温）我倒不喜用福缘定断的。旁人眼里瞧去，我由僻远陲隅入了椒宫，当是无上的福祉，可我（睫羽一压，旋靥也淡淡）并未能品出来多少福气。
或是她们都有所求，而我真为无所欲之人罢了。
（许也有，只宸宮的红墙早囚住了我的去路，不得不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