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谁是仙女?”
他眨眨眼:“《庄子》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啊。”
我想起来书中那句话,点点头,走过去用袖子帮他擦汗,我的额头踮着脚才和他一样高,我这次看的很清晰,他俊朗干净的眉目,他似乎怔在那里,我推开几步,他看着我好一会儿,眼里忽然忧伤,我便问:“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把画取出来给我,我展开来看,仍然是繁花中的女子,只不过这次画的是她侧身回眸,眸子忧伤清远,周围的花色泽绚烂,同样的色调,只是深浅不一。
“这是什么花?”
“凤凰花。”
我顿了顿:“前天的也是吗?”
“不全是。”
“这幅画送给我吧。”
他定定凝视我好一会儿然后笑:“公主喜欢就拿去吧。”
我收了画就进门了,他没有跟进来,我听见他轻轻地念:“玉肌枉然生白骨。”
后来我把画挂在第一次见他的大堂的墙壁上,进门正对着那堵墙,又把帘子放下来,照例点了蜡烛。我跪坐在那儿一直看,直到凤凰花烧满了整个屋舍。
自从师父过世后,侍女华阳成了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我不知道她会何时离去,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在我眼里的容颜好像从未变过。
“公主一点点的长大。”那天清晨她帮我梳头,印在铜镜里的容颜微微氤氲,她好像是在感叹:“公主一直活在山里太可惜了。”后来她带了那幅画,请来了那个人。
他自从那天带了了第二幅画后就再也没来过,我开始觉得我在等待他,虽然我没有什么理由等待他。其实我的生命一直在等待,等待每天傍晚的钟声,每七天来一次的信徒,每月来一次的使者,每年的草色青翠。除了等待我无事可做,或者回忆,或者拿着竹卷编着毫无意义的梦。
我每天燃起香后就坐在那儿看着那幅画,直到有一天,我最后见他那次后的第三个月零五天———我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在竹卷的那个故事,那个仙女转世的故事上做了标记,华阳挑帘进来,她坐在我身边好一会儿,然后我突然说:“我总相信我自己一定见过这些凤凰花。”
“公主您一定又在编故事了。”
“不。”我固执地回答,其实我心里认可她的话,我怎么可能看过凤凰花,但我仍然这么固执:“传奇上都是这么写的,仙女转世后都会因为某些印象深刻的事物回忆起前世深爱的人。”
“公主。”她停滞了好久才问:“他那天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我原原本本一字不错地告诉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记得这么深刻,我甚至把他说每一句话时的神情都形容给华阳听,结束之后华阳才说:“公主爱上他了。”
她笑着,微微有点落寞。
我在她泛起了涟漪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茫然的表情:“什么是爱?”
华阳没有回答,过了三天我再次读完了那个仙女转世的故事,那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晚,听到外面细雨莎莎的声音,窗户“哗”地被风推开,我惊地坐起来,帘幕拂过我的脸,有一瞬冰凉,风雨的气息拥进这间昏暗的阁子,我下意识抓紧拂落在床边的帘幕。
灰蒙蒙的感觉。
后来我一扬手,它们淹没在烛光昏暗微弱的光里,再后来,光噗地一下被风逼尖了梢,一下子就灭了。
我亲眼目睹它寂灭的过程。
第二天他来了。
因为下过雨烛光更朦胧,他进来时皱了皱眉:“公主应该多出去走走,这样生命会显得鲜活些。”
我笑问:“我现在不鲜活么?”
他毫不客气:“像古瓷上的美人,苍白轻薄。”
我不说话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不多说,取出一卷画,我接过来,顿着没有拆开,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久没来?”
他惊愕地笑:“公主昨天才让人请我来啊,何况……”他笑意宛然:“这幅画,我画了很久。”
我得到一个解释就不再问,慢慢地展开画———
云海雾凇。
一个男子站在崖边,画的是背影,墨色或浓或淡地勾勒,展开即觉云海飘渺,人影单只,落拓寂寞。
“意象好清远。”半刻之后我轻轻说:“可惜今天画师来的不是好时候,不然紫腾峰上的云海,和这画上一样美。”
我又看到他的眸子,他似乎期待我说什么,我忽然感到害怕,好像那些话本该是我说的可是我不能说出,说出了就等于后悔了,但是我一定不能后悔。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定了定神,我从墙壁上取下那张画说:“还给先生。”
“公主为什么不要了?”
“觉得两个人好像一对璧人,给先生……会比放在我这里欢快很多。”
他只是看着我,很久,他才轻轻一笑:“可惜不在一张画上。”
我莫名觉得心悸,他起身告辞,我忽然伸手扯住他衣摆:“还会来吗?”
“我没有其他的画了。”
我张着口,空空说不出话,仓促间道:“那么,我作一张画,请先生看吧。”
其实我连颜料都认不全。
他一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