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和你相遇,我连呼吸都调整均匀
是这样的,天忽然就下起雨来.
      没有人流连的假期操场,黄昏的时候就更有几分空空荡荡.程景宋捧着一本书做在最高的那一级阶梯,她在寂静的阴影中耐心地等着一个人.那本书她翻了半个月还是不知所以,夏天的风吹多了偶尔也会头疼,程景宋的腿很麻,球鞋很新,屁股下面的那一块石头被她坐得有滑又亮,她总是微笑着,因为她每一天都能在这里看到那个叫陆天涯的人.
     那时候的陆天涯,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有气鼓鼓的腮帮和一头怎么也理不直的乱发.他的个子很高还总是将头仰起,骄傲的目的似乎永远只以那个破旧的蓝框为中心.其实陆天涯一点都不好看,所以很多女孩在提起他的时候更多的是他的精彩球技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表情,她们惟恐被人看穿心里对陆天涯的欣赏和喋喋不休地批判着他身上旧得褪色的球衣,在她们的传说中,陆天涯是被遗弃的孩子,他一个人住,一个人转去了遥远的小镇念书,是个没有朋友和亲戚的怪人.
      程景宋想，可是怪人陆天涯,我喜欢你.
      陆天涯大抵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一些事,比如很多个天色未明的清晨,一个叫程景宋的女孩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着他孤独地从楼下的公路来回走过,是走,不是跑.不是晨运.一只白色的小野狗安静地走在他的脚边,他蹲下来,抱着它.良久没有起身.程景宋不知道陆天涯是不是和狗说话,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从他卷曲的背影中她读到了一枚悲伤的符号,晨曦中似乎有无边的孤独和雾气一起渐渐弥漫,雾散尽的时候,叫陆天涯的少年已经不在那里.
      当然,陆天涯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比如那个叫程景宋的女孩坐在他高一时候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用着他高一时候曾经用过的桌椅.课桌上陆天涯用涂改液写上又划去的那几行字被她猜来猜去也看不清晰,隐约是他在问谁说对不起,歉意和悔恨让他用力过度戳破了桌面一大块漆,那些字像一道道班驳的伤口,最后,陆天涯很忧伤地写了一句,我在天涯想念你.
     你在想念谁呢,陆天涯,程景宋想.
     她是不是也像我这样胆却地走过你的身边,用鼻子拼命地收集着你的气息;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坐在一个角落假装安静却忐忑不安地等过你.陆天涯和程景宋曾无数次地擦肩而过,可是在他仰望天空的时候她总是看着地面上自己小小的影,两个人像异面平行的直线若无其事地彼此交错,却始终没有交汇.
     每一个黄昏,陆天涯带着那只狗,在破落的操场上奔跑,投球,挥汗如雨.
     篮球是团队游戏,可是陆天涯却是单独的.
    程景宋以为陆天涯永远都不会看到坐得很高很高的她.那本翻烂了的<时间简史>,那双刷得很干净的红色球鞋.不安而可笑的姿势已经为了小小的爱情低到了尘埃里.还好,天空忽然就下起雨来.陆天涯习惯性地往上面看了看,然后抱着他捡来的那只狗噔噔噔地跑上来,简洁明朗地对她说了一句,借过,丁丁怕水,它要躲雨.

程景宋我认得你
程景宋想,真遗憾,躲雨的是丁丁,不是陆天涯.
丁丁不喜欢程景宋,所以她一直疑心,它其实是一个假扮成小狗的女生.
     趁着陆天涯在雨里酣畅淋漓地奔跑的时候,程景宋试图和盘的丁丁套近乎,它看起来比流浪的时候胖了许多,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骄傲冷漠的脾气,程景宋向它问好,它不理,对它微笑.它转过头去.程景宋偷偷瞄了陆天涯一眼,发现他正专心致志地酝酿一个灌篮.于是伸出手想一把逮住这只倔强的小东西,没想到它利索地一回头就用牙嵌住了她的小手指,锋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划过她的手臂,程景宋尖叫起来,该死的陆丁丁.
     陆天涯丢了篮球三步两步就跨上来,第一句话却是问狗,你没事吧,丁丁.
     陆天涯和狗说话的智商让人不敢恭维,着急的表情却让程景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她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和陆天涯初次说话的对白.却没有想到现实发生的却是自己气冲冲地仰着手臂粗鲁地朝他咆哮,有事的是我,谢谢.
      陆天涯看了程景宋一眼,她敢保证,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她.
      可是陆天涯却笑了,他说,程景宋,我认得你.
      就是那个时候吧,雨又渐渐停了,是的,就在陆天涯微笑的时候.他摸着丁丁的脑袋要它像程景宋道歉,丁丁冲她懒懒地呜呜了几声之后极不情愿地和篮球一起挤在单车前面狭窄的筐兜里,陆天涯拍了拍单车后座朝着上面的程景宋喊了一声什么,她恍惚地应着迈动步子,依然沉浸在少年的第一个微笑里.
     陆天涯,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为什么我感觉那么熟悉.

让你眼红的那几针
程景宋很久没去过医院了,她害怕.]
站在急诊室的门口,陆天涯威胁她,不打针会得狂犬病.
       陆天涯,你真傻,我又不怕死.程景宋想.她只是很怕那种苏打水的味道让自己再回到上一个夏天的孤独和恐慌里去.程景宋神秘兮兮地对陆天涯指了指后面那一派森冷的太平间,恶作剧地说,陆天涯,我不要进医院,就在去年,我差点就被送到那里去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陆天涯安慰着她.一半好笑一半又带着恐吓地说,再说死有什么可怕的,要得了狂犬病乱咬人才可怕.他对着程景宋扮了一个鬼脸,看起来却始终像是有点奇怪的沉重.丁丁在他怀里不耐烦的嗷嗷叫着,程景宋想了有想还是硬着头皮妥协了,因为她担心如果自己要是患了狂犬病,第一个咬的人肯定是陆天涯.
     针头戳进皮肤的时候程景宋忍不住轻叫了一声,陆天涯在旁边吸了一口冷气,看得出来.他比她还紧张.程景宋刚想回头大义禀然地拍拍他说别担心.就看到陆天涯红红的眼睛迅速地将脸背转到一边去.你是怎么了,陆天涯.程景宋还没有问出口,他便弱弱地说了一声,最怕看见别人打针.于是程景宋有点担心又有点开心,因为医生说,过两天还得来,疫苗要一个月才能注射完、
     站在程景宋的家门口时,陆天涯很勇敢地鼓励他,别怕,下次我还陪 你去.
     程景宋看着陆天涯还在发红的眼睛笑了,小狗才害怕,小狗才不去.

不要找我.
　　那个夏天他们一直在一起．程景宋陪着陆天涯打球，陆天涯陪着程景宋打针．程景宋打针的时候总是说一些很冷的笑话，她其实是怕陆天涯紧张，恰好他每次都很给面子，笑到快流眼泪．在陆天涯单车后面的位置上，被程景宋歪歪斜斜地用笔写了一个程．她总是这样，喜欢什么就给什么命上自己的姓．虽然陆天涯还没有说过喜欢她，可是程景宋偷偷谋划着，总有一天要把程字写到他的手心里去．
　　要去打最后一针的那天，陆天涯的球打地奇臭无比，程景宋站在台阶上抱着丁丁喝着倒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神色犹豫地对程景宋说，过几天开学了，所以，他就要去他现在念书的小镇．
　　没关系啊，程景宋笑着说，我给你打电话爸．陆天涯摇头，不准．
　　那我给你写信吧．程景宋不死心，他还是摇头，不准．
　　她将一张脸凑到他面前，说我还可以给你看屋子哦．
　　还是摇头和沉默．
　　最后，程景宋只好说，好吧，吝啬鬼，我帮你照顾陆丁丁．
　　陆天涯把丁丁送来的时候将它的指甲绞得干干净净，小家伙很识时务一脸乖张地卷曲在程景宋的怀里，全燃没有当初嚣张的气息．程景宋抱着丁丁去车站送陆丁丁去车站送陆天涯，看着他被风吹乱的一头长发，忽然就很想用那把粉红色的小兔子手柄剪刀帮他修剪整齐．恩，是这样的，程景宋想，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是这样，帮他剪头发，帮他看宠物，帮他收拾杂乱的房间，帮他一件一件白衬衣都洗到清香透明．
　　程景宋想和陆天涯说很多话，可是他站得远远的，似乎一下又陌生了起来．
　　他说，程景宋，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认识我．
　　果真是怪人呐．程景宋心想．不过她毫不在意他的话，只是肆无忌惮地向空中举了举他的小狗，语气恶毒却依然笑容甜美地说，陆天涯，如果冬天你不回来，我就掐死你的陆丁丁．陆天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终于又走近前来摸了摸丁丁，像是嘱咐它又像是在嘱咐她似的说了一句，等我，要乖乖的．
　　火车往北一开，程景宋觉得她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那是她和陆天涯的第一次告别，她很难过．虽然，他们还没有说过要在一起．
丁丁线索

丁丁线索
　　秋天，程景宋带着丁丁去上课，她的桌子被搬到了最后一排，和扫帚垃圾靠在一起．
　　所有人都不理程景宋，背地里说她是神经病．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程景宋不太记得了．她只是隐约地想得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是那种同学喜欢老师宠爱的好学生．似乎一切的变化都是从她去年那场病开始，程景宋记得自己一直发烧，天天都挂着点滴，身上还堆着冰块，她模糊不清地看着父母在身边忙来忙去，清醒过来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她，已经明显有些陌生．
　　程景宋也没有朋友，她也失眠，她很孤独，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喜欢陆天涯吧．
　　可是陆天涯走了，幸好，还有丁丁．所以，她并不觉得特别委屈．
　　为了担心丁丁会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叫出声来，程景宋给它缝了一只粉红色的小口罩，用橡皮筋绑得牢牢的，还有四只可爱的小袜子．上课的时候，她发呆狗跟着也发呆，她睡觉狗跟着也睡觉，老师在黑板上面写着什么说着什么，程景宋看不清也听不懂．
　　前排好事的男生不时回头来嘲笑着程景宋和她的狗，她不理，他便趁老师转身去写板书的空挡跳起来抓丁丁，然后恶作剧般一把就将它丢到窗外去．教师在五楼，丁丁纵然是狗也难保安危，何况它被蒙住了嘴，一下就消失得没有声息，片刻过后，程景宋才尖叫了而已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门去，教师里一阵喧哗的嬉笑后又很快沉寂下来，很显然，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捉弄这个女孩的游戏．
　　程景宋找不到丁丁，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陆天涯．
　　她一直哭，一直哭，然后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陆天涯不知道，在程景宋心里．丁丁就是一条连着他和她的线索，她生怕弄丢了丁丁就弄丢了陆天涯，怕他忘了冬天要回来看程景宋的那个约定．程景宋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自从发烧以后每一个都觉得她脑子有病，包括她的家人，只有在同样显得有些不正常的陆天涯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是不那么孤独的．
　　终于，陆天涯答应周末回来和程景宋一起找丁丁．
　　那天离他们的分别，已经有两个月．
仅有的幻觉
多年以后，程景宋依然记得那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再见到陆天涯，程景宋觉得仿佛漫长了整个世纪，她看着他在拥挤的人群后面下了车．于是欢喜而自然地向他跑过去，可是到了跟前，却又如同犯了大错的笨孩子般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陆天涯没说什么，只是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而程景宋的眼泪便像珠子一样哗啦啦地流出来，淌满了陆天涯的前襟．
　　陆天涯叹了口气，他说，景宋，你知不知道，你哭的样子让我很心疼．
　　他的语气中有懈怠，无奈，还有说不清的遗憾惋惜．幻觉．记忆中，她仰起头透过泪眼去看陆天涯的脸，不切实际的光线之下，仿佛她已经老了，他也很老了．他们是穿越了很多人世沧桑依然面对面地站在一起，然后那个男子对她说，你哭的样子让我很心疼．
　　丁丁似乎消失得很彻底，他们找遍了整个学校，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程景宋很沮丧，她固执地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她本来打算在自己生日这天向陆天涯表白，让小狗丁丁作见证．她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我喜欢你，可是丁丁再也找不到了，命运好象是存心要和她开一个玩笑，她很难过得很．
　　发现那只粉红色的小口罩时，程景宋几乎兴奋得嚷了起来．
　　然而很快她便无法激动了，因为她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餐厅门口的垃圾堆．
　　没有等她说完陆天涯就很冲动地往餐厅的厨房跑进去了，程景宋蹲在门口小声祈祷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阵辟哩啪啦的打斗声．她刚刚站起身来，便看见陆天涯被一个肥硕的男人狠狠地扫出门，他手上伶着不知是死是活的丁丁，还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一只小狗，我就是吃了你能把我怎么着，臭小子．
　　程景宋一看就急了，不管不顾的扑过去咬住了那男人的手臂，混乱中男人惨叫了一声，接着还有丁丁奄奄一息的呜呜声恍惚中好象陆天涯又冲了过来要拉她，然后轰的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接着便什么都不清楚了．

足音
醒来的时候,程景宋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苍白的灯光下,母亲趴在床边哭泣,父亲则背对着她,仿佛在用力掌掴着谁,一巴掌一巴掌很响亮地伴着他的怒吼,克星,你这个不要脸的克星!
       程景宋头疼欲裂,她吃力地转动着脑袋想透过母亲去看那个父亲打的人.
        然后她看见了,竟然是陆天涯,泪流满面地蹲在那里.
        她记得,那是他最伤感的姿态.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下让时光秫秫地往后流转倒退,程景宋想起来了,那个跪着的少年,他不是第一次那样出现在她的病房里,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甘愿被父亲那般粗暴的打骂,又为什么泪流满面地道歉说着对不起,她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程景宋无能为力地和自己挣扎着,只想阻止父亲.
       别....打他,程景宋终于艰难地发出一丝声音.
      母亲猛地抬起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蹲在地上的陆天涯,.
     他扑到她的床前抓住他的手,一团冰凉的东西烙疼了程景宋的手心,他焦急的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说便被父亲一把往外推出去,歇斯底里的一个"滚"字.空荡荡的走廊里便传来少年落魄的足音,再后来,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程景宋最后一次看到陆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