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往密云，本是怀着消解暑热的心思，孰料才下官道驶向城中之际，车轮一歪，便碾住了一旁野丛中斜伸出的阻碍。撩袍下车，靴尖拨开错杂的枝叶，端详片刻，方看出这样泥灰俱遍、形状可怜的物事，乃是一支血迹早干的断肢】
【肢上衣袍虽已残破，存余绣样却像是京城名店的手笔，购入者非富即贵。半晌思量后，与同来者交谈一番，只身驾马奔入密云城中走谒知县。至门前，三言两语释罢，请应门小吏前去通传】

【密云不及滇黔等地天高皇帝远，既归于顺天府统辖，笼笼统统尚还称得起一声京畿之地，密云知县又不比正经八百的京官好当，不尴不尬地茬在京东北，镇日围着一亩三分地数日子，惟我如鱼入渊，苦中作乐，自在至极】
【单只着件常服于衙门内拟书启文移，县上显贵二户数日前吵得不可开交，闹到衙门来互加纠摘，为这事烦心了好几日。从吏来报时舔墨欲写，听罢心下正觉纳罕，不妨一团墨沾上袖口，忙去易换官服，着他将人请至内，见礼称道】
下官密云知县富察归辽，见过大人！

【白雪阳春固然高雅，怎比阳阿薤露深得人心？便如我等日夜随卫天胤贵胄，虽也朝乾夕惕殚精竭虑，到底不如地方父母官下马看花、足履实地。是故即使忝居四品，见来人行礼仍眼皮一跳，连忙回礼，迭声道】
不必不必。今日不过路遇异事，特来报官，知县当我作寻常乡客即可。
【背手与他并肩而前，张口欲言之际，先斟酌用词，拨转了一阵儿拇指所戴的那枚玉韘，少顷方复】
也是离奇。一行人才下官道，沿常路走了约莫二里，便遇见这么件儿东西。瞧着是左手，袖口翻出的花样还是今春京城时兴的双面绣，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此前可有哪家豪富报过家人失踪？

报官？
【二字入耳勾带着心头猛地一震，后细想一遭，他时常在京中，除非要务急事二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前来叩开衙门大门，定是事出有因，只不曾想是因路遇断肢，兴许其后还牵涉人命。面色不由凝重几分，拧眉回想半刻方道】
不瞒大人，连日来往官府报失踪案拢共有三起，不过其中二起是报家中小童不见，且这二户人家也非高门显贵；余下一起情况倒是相合，不过......前日他家人前来销案，说是自家少爷已经寻回。
【而今回忆起当时那管家神色，不对劲之余衔带三分担忧，当下不能细表只命人前去将那管家带至，半晌又提起另一番猜测】会不会是京城人途径而遭谋害？
【耳中敏锐捕捉一行人字眼，但见他只身而来，便知剩下人多半仍守在官道处，这便拱拱手道】大人一路车马劳顿，理应先行安顿休憩，但案子实在耽误不得，只能有劳大人带路，我等这便赶去查勘。

【密云虽也万顷之阔，到底不过京城一块属地，内城更只有京城的十数之一。也因如此，民户大多相熟，个中斤两自然心知肚明，倘若死者出于当地，排查起来必定轻松许多。然则听他一番话下来，却不得不暗叹道：事态已然往更艰涩的方向奔去，轻喟一声】
如若是京中来客，办起来就麻烦了。
【商人要行商坐贾，志士要忠君报国，无论从何处着眼，一国之都都是重地。而诸世家高闳坐镇，新秀权贵频出，或长线垂钓，或顷刻盈钵，京城里的有钱人，可不是轻而易举能点数尽的】
看那景况不像是这几天才出的事儿，若是京城人，我们过来时多少该听见些失踪的风闻。待会儿咱们过去，就近若有茶棚酒肆，或可盘问一番。
【正要转身，念及他将才命令，又询】现在就去，还是等见了那家管家？我那一伙子人爱凑热闹得紧，守着倒也不妨事。

【倘真是京师人，查办起来势必要棘手得多，死者身份不是普通人户，若再纠缠上盘根错节的诸方势力，阻力定不会比现下更小。攥拳抵着另手巴掌心重重一捶，叹声道】
但愿不是。
【方罢了闻及后话，遂张口坦诚道】
管家那日来报人已寻回，神色约有些不对劲，似有难言之隐，不过那阵子衙门诸人忙得焦头烂额，又见他说得毫无纰漏，只当他是烦忧过度，一时叫寻回人大事冲得回不过神。眼下瞧来，倒十分可疑。
【顿了顿，继解释道】原是想着迨人过来仔细问个清楚，就怕他吃了秤砣不肯讲实话。下官便想，不妨等人至一并带去辨认，这个消息尚还瞒得严实，兴许猝不及防之下他会暴露点什么。

这法子倒好。
【王府虽是荫蔽也是屏障，寻常人等唯恐耽误前程，轻易不敢在觉罗府前造次。久而久之，平日经手之事便大同小异，纵稍有几个刺头，也有的是老法子四两拨千斤地拔除干净。如此般关乎地情、人情的事端，实则鲜少，故听他处置也饶有兴味】
假使真是他家丢了人，这管家缘何又要编出一套缜密的谎话搪塞？难不成第二次回禀的时候，他便晓得这人死了？那也不该……真是自家人死了，再大的仇也该收尸罢，无端曝于荒野，未免太过绝情。
【两掌一挲】教你一说，我竟有些急着想看这管家的反应了。

【想来报人失踪当是实话，密云县尚无人胆子肥到敢用子虚乌有的事挑衅官府威严，至于缘何销案隐瞒，隐情现下还不知晓，不过那管家行径倒显欲盖弥彰了。迨人至跟前，半句话都不多言，直接随着北牧一道赶往事发地】
【与北牧并肩行在最前头，越过守在原地的诸人，命将管家拎到身侧来，一面查视尸体状况一面分神窥望他神色。果见本就惴惴不安的人视线挨到肢上残破衣袍，登时变得惶悚至极，一张沧桑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当下已了然三分，按了按眉心，开口诈道】
李三，事已至此，再不说实话，往后只怕伸冤无门了。
【但见他踌躇半晌，终咬牙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是报失踪后不久即收到一封信伴自家少爷的贴身之物，信上要求于五日内筹集足够钱银换人，且事不可声张，更不能惊动官府，这才有后来其人于官府销案一茬，只没想自家少爷竟已遭受毒手】

【他惊惶之下话说得磕绊，费了好些神方将这段理清。摇着头叹口气道】据本官所知，你们府上近日与张府矛盾不小，还数次闹到衙门来，你们少爷好歹也是富贵子弟，出行皆有人跟着，这么轻而易举就教人掳了去？此事是否还与张家有关？
【等他顺过一口气，方有气无力地继续讲了下去。张家雇人绑了李家少爷，只想给个教训，不意那匪徒见有财可发，自作主张编排一出勒索钱财的戏码来，后张家与匪徒闹得不欢而散，李三跑去张府上要人时竟也不知匪徒将人一并带去了何处，更不知那贼人因何缘故将人灭口】
【后头事便归官府彻查，冲着北牧拱拱手道】
辛苦大人同我们办差的奔波这一遭，下头的事便该密云县衙查到底。下官先着人带大人及诸位前去安置，招待不周处还望您见谅。

【本是一班同年旧友趁着官闲来密云游赏，孰料到底逃不过未上身的那一身官袍。一行人旁观整起子事儿，但见这知县处事利落周全，不知几多人心中暗道他日后必有大好前途。待一尽料理周全，随行小吏与那管家忙去巡扫余下残肢，其间又是哀嚎频起】
【那厢死别凄楚，这厢却仍从容相谈。抱拳而别】此程不过特为密云闲清风景而来，余下事情若无需我等，便再无理由叨扰了。况且落脚之处早已备好，安置招待这档子事便不给你添麻烦了。
【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