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秋我往武昌去了一趟，回京时随商队绕道宁夏，听闻那边儿种的葡萄个头虽小，皮厚肉少，可用来酿酒却是一等一的好，甚至不比北疆的差，于是特地用马车驮了几坛子酒回来，赶在正月里让府里上下尝了个新鲜。】
【今儿桌上摆放的小口瓶里是最后的一点儿葡萄酿酒，炭炉上架着的烤肉正发出嗞嗞的响声，炉火因为滴下的油脂而忽的明亮起来，我用竹夹给肉串翻个面儿，顺手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一口。】
澄弟，烤肉喜欢几分熟？

（户衙的值房总是死气沉沉，静默的官衙千篇一律地誊抄核验着数不清的账册，待得下值时我已昏昏欲睡，车舆不费多时便将我送归宝钞。胡同的深处坐落着府宅，我往里去，归苑的步伐被一阵浓厚的香气所引，遂改道去寻，思量着今日的庖厨本事甚大，竟将这气味散得如此深，定了不得）
（愈往前行，炭火所烤的炙肉香气愈甚，庭院的尽头，我这位兄长悠然自得地架了烤架来，任水油泛光，炙肉滋滋作响。他见得我来，自招呼我去，我便不甚客气，择了旁的一个石凳，摆弄着案上不余滴酒的小口瓶，甚是潦草随意地同他逗了个趣）
“几分？你烤的几分熟弟弟我都吃，只要它别变成个黑炭，一切就好说了。”

【春分过后，昼长夜短，天地转暖，我用这一捧炉火和热腾腾的烟气驱散庭中残留的冬日寂寥与料峭春寒，也为即将抽芽的草木添把生气。】
据说肉够新鲜，生肉也可啖得，我看若要肉质鲜嫩，三分为好，至多五分，七八分则暴殄天物，黑炭，你可太小瞧你哥哥的手艺了。
【邀澄弟同坐，酒瓶子里的酒竟无所剩，索性把自己杯中余下那点儿洒在烤肉上，又叫下人们重新上一坛府里的陈酿，斟好两盏，摆上碗筷。】
再等一寸香的功夫，肉便好了。

（凛冬的霜寒在化暖的春风里消失殆尽，冬日枯黄的柏枝渐有新芽。他这一炉火烧的炽热，来的及时，料峭的春寒也一并化为灰烬。炙肉的香随炭火将这九曲回廊尽数蔓延，我循味而来，石凳上随意一坐，也不顾上头落的枯芽。手中的小口瓶仍有余香，似是漠北的葡萄美酒，只可惜，它已尽数在肉上了）
“我竟不知，五哥如今是个庖厨的好手，怪不得湖广的菜色与生意愈发好了，想来是哥哥的功劳。我今个儿回来的甚是及时，不然错过了这顿好肉，可是真真的可惜。”
（他仍在忙，架上的肉滋滋作响，我离得稍远，便避开了炽热的炭火。随从的小厮取了府里陈酿来，封盖一揭，便是醇厚的酒香。我先为肉香所引，而今又被酒香所留，自然要用得一桌好饭。只是我这心思仍存在葡萄陈酿上，便朗声对人，笑与言说）
“五哥刚才洒的可是你上回随商队带回来的葡萄酒？听闻那处的酒是极好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只能瞧这空瓶了。”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依我看，不听老人言，快活好几年。
【幸亏温府里并不讲究这类陈规，也能容我不入仕途，顺应自个儿的性子在湖广会馆里逍遥。烤肉遇酒，直白的香气便添了几分变化，闻之撩人。】
怪我贪喝了几杯，竟早早把酒瓶喝空，下回再随商队出行，必然要带两坛子给你，留着慢慢喝。
【在烤好的肉串上洒了最后一把香料，取串递于澄弟，想他这个时辰才回府，屋里也没个人，不由心生关切。】如今你升了官，想来手头的事儿也更多，莫要太累了。

6
（碗筷是备好的，万事俱备，只差炉架上滋滋作响的炙肉，可叫人一阵好等。闲暇时，我且斟酒满碗，樽杯饮地不尽兴，海碗饮酒方是豪迈，才对得起这葡萄美酒灼出的炙肉）
（酒坛搁下，我却因他后话抚掌大笑，我觉得甚妙，便也一壁吊儿郎当的应和着）“什么君子远庖厨，我觉得这话说的不对，做庖厨的人凭什么不能做君子？那他们也太亏了。五哥这话说的对，自个儿快活便好，那老人言，莫非句句都是对的？我看不然。”
（我倒惋惜这葡萄酒，宁夏商队带来的稀奇物什，竟都让炙肉收了去。所幸今日是有口福的，便将那只有余香的小口瓶掷了一边去。那肉已半熟了，一把调料添了味，这便入了碗碟，做了刀上鱼肉）“这话我可记着了，下回五哥可不能一人独酌，这样的好酒，得想着弟弟才是。”
（话说的没个正形，吃的倒是豪迈，串上的炙肉有些烫口，我吞了入腔，因着滚汤勉力嚼了入喉，觉着这滋味甚妙，便也不吝我的称赞）“放心，累不着，就算累了，有五哥这一口肉，疲累都不算什么。我说，这肉还真是新鲜，这调料，怕也是宁夏那处的吧？京城可没这么香的味料。”

【估摸天黑后家中老人早早上床歇息了，若叫他们听见这话，指不定气伤心肝脾肺肾。】老人不也是从咱们这般岁数走过来的，他们可曾甘心听过自个儿父母长辈的陈词滥调？我不过是把代代相传的实情道出而已。
【夜幕下，灼灼火光映照在面前一张意气风发的俊脸上，陈酿下肚，那脸上双颊泛起微红，两道长眉下，双目却愈加有神了。果然喝酒烤肉得有人陪，才更有滋有味。】
可惜你在朝中当值，不能随我一同出行。不过有你这句话，往后我去哪儿，得了什么好物，都给你捎一份。【闻他盛赞手艺，心花怒放。】香吧，这是从一个贩香料的回人手中买下的，京城未曾得见。

8
（归来时是落日熔金，而今暮云已隐于中天，夜幕更深。比月更通透清明的，映着两人眉目的是炽热的炭火，架上的肉已被取下，并顺理成章地祭了五脏庙。我借夜色的掩映，将那些平素不常说出口的浑话尽数同他诉了苦。）
“五哥，你说，等我们年纪大了，到了那所谓知天命的年岁，是不是也满口这样的陈词滥调？美名其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可太骇人了。”
（语罢，我似觉得骇人听闻，不可想五十而知天命的年岁，便以串上的肉为发泄，一口咬了大半，再饮下一杯酒，笑着应了后话）“这句话怀曦可记下了，五哥是不能食言的。记得从前年纪小，跟不得你出京城，而今年纪虽长了些，却又被庙堂绊住。想来是老天存心的，偏不让我们兄弟一道去外头逍遥。”
（饮酒吃肉自是件痛快事，坛中的酒不断注了海碗，案上时有余酒，正滴滴落了青石长坂，滋润了今春的新芽嫩草）“不过，这外头的香料到底有什么奇的，京城里的可是万不比一。莫非这香料，也有那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水土之别？”

【平日喝酒啖肉惯常过嘴瘾，然言到痛快处时心中却了然何为实话、何为浑话，澄弟同我说的是实话，我抬起酒盏与他酒碗相碰，支肘撑起下颚，想了想，方朝他笑道。】
那就多做、少说，真到了知天命忍不住嘴里的陈词滥调之时，想想今晚的烤肉，滋味可好？
【澄弟少时入仕，年少有为，于他而言，来日方长前途无量，闻他这番带着孩子心气的话语，便又夹了两串肉给他，特地将香料细细洒匀。】这里头混着的香料又岂止一种，什么样的地方生出什么样的东西，和人是一样的。

（我不惯听老人言，也难以肖想来日我为'老人'时，满口古话的荒唐模样。我只想了一秒便摇头否认，低头将签子上最后一口肉食尽，随意地掷签于案，留待小厮收拾。再饮一口酒，炙肉美酒，良辰中夜，倒真是个难得的闲暇日）“也是，或是想到了今天这一顿，再多的话都不想说了，只想着今夜肉的滋味，和酒的醇香了。说来，这酒酿的甚好，你我再饮一碗？”
（语罢，也不论他同意与否，先行饮罢海碗的酒。余滴落了下颌，又被人随性地抹在衣袖，平白糟蹋了藏青的锦衫袍。我抬手接来他递的炙肉，那一滴油不切事宜地落在衣袍上，我顿首慨叹，这衣服是定要洗的了）“原来这香料也是一方水土养的。罢了，它是哪寸山土养的也不重要，这滋味好，便是最好的了。”
（火炉映中天星夜，炙肉香飘十里。待得杯盘狼藉，二人皆饱足，各行归苑，不道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