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梨亭浑浑噩噩的跟在那两人身后。
那两人一穿黑，一穿白，一路走来话也没几句。
殷梨亭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在做梦，怎么一觉醒来不在武当山了？
还有这两人，他仔细想了想，竟是全不认识。
天空中一点星光都不见，四周一片黑漆漆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在哪儿，要往哪里去，只知道跟着那两人，借着那两人手中一星灯火照着路。
“两……位……”喉咙里好干，平时很简单的语句此刻竟是一个音都难以发出。
“嗬！”
“你听到了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来望着他，眼里满是惊讶。
“竟然有人能够清醒过来？”黑衣人盯着他，似笑非笑。
“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白衣人皱着眉，仔细思索片刻，方道：“以前那谁谁谁，不就是这样吗……”
“快别提，这都多少年了。”黑衣人摆了摆手，提高灯笼照过来，“看他这样，也是机缘。和我们说说话也无妨。”
“倒也是，就算知道得再多，喝了汤什么都不会记得的。”白衣人见同伴这样说，也是放下心来，话便多了些，笑问，“你可以说话，可是记起了什么？”
“两位……”说也奇怪，那两人接了他的话后殷梨亭便觉得头脑清醒许多，说话也无需费力了，“请教两位，我们这是在……”
“嘿嘿嘿……”那两人见他如此问，相视大笑，“我就算着了，只要是清醒的便会这么问。”
“你自己猜啊。”白衣人促狭的笑着，道：“看这地儿，再看看我哥儿俩，难道猜不出吗？”
四处无风，无光。
他二人……
“敢问两位，这是……黄泉路？”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呢？
他昨夜睡了，竟是再也没有醒来。
“嘿嘿……”黑衣人笑了，提着灯笼照着他脚下的路，道：“不亏是侠士，竟没有被吓着。”
“难道你有预知不成？”白衣人见他居然淡然接收了事实，大为高兴，“以前也有过人像你似的中途清醒，见着我兄弟吓得屁**流，烦死人了。”
“生死有命，非人力可违。”他已一百多岁了，想来也是到了年纪，“只是敢问二位尊神，内子……”
“你已死了，阳间的事就管不着了。”那黑衣人急忙打断他的话，语带薄怒，“我二人和你说话已是不该，你再多问可没好处。”
殷梨亭张了张嘴，竟又是难以发声了。
“你是个福泽深厚的人，和你说说其实也没什么。”白衣人看似比较好说话，解释道：“以前有个狡猾的妖精，死了后还惦记着阳间的情人，专门套我们哥俩的话，害得我们受了好大的处罚，实在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殷梨亭对那妖精什么的不感兴趣，见他们不肯多说了也只好做罢。

三人闷着头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水流声。
白衣人提高灯笼，抱怨道：“终于快到了，每次都是同样的路，无聊死了。”
“那也没办法，你我天命如此。”
随着水流声越来越响，灯笼的光变亮了些。
殷梨亭展目极望，只见前方远远的似乎有条河。
“两……位……”
“哎，快下去吧。”他尚未来的及问什么，便被那两人推入河中。
他也是一身功夫，在此地竟似三岁小儿般完全无法抵抗，只能浑浑噩噩的淌进了河。
河水极冷，冰寒彻骨。
水流倒是平和，涓涓细流绕身而过，呆得久了那冷便也不再难以忍受了。
“忘川水冷，洗尽前尘。”远远的，听见那两人在嘀咕，“水流和缓，都是这人生前行善积德的福报。”
福报什么的他也不在乎，他只想……
“快上来吧。”不知几时，那两人已到对岸，站在岸边提灯相唤。
殷梨亭便像失了魂似的爬上了岸。
比起适才的虚无，彼岸好歹有了一番景色。黑色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开着一支支不知名的红花，其状如丝如爪，鲜红如血，有风吹过，摇曳如舞。
他也无心欣赏那花，靠着岸边一块大石坐了下来，“两位……可否在此歇息片刻？”
那两人对视一眼，没说行不行，只是转过了身去。
殷梨亭谢过了黑白二人，靠在石上逼上了眼睛。
他开始想她。
这下子，她可要伤心吧？
也不知往后她怎么办？
那几个孩子倒是不需操心，可她……
他想着想着，手指不自觉的在石上划起了她的名字。
杨……不……悔……
木易杨……
不悔……
“喂——”耳畔突然传来黑衣人的怒喝，“你在干什么！！”
殷梨亭尚在懵懂，“嗯？”
“没事没事……”那白衣人连忙拉过黑衣人，两人凑在一起也不知说着什么，眼神不停的往这边扫过来。
殷梨亭生怕自己无意中又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拍拍黑土站了起来，“两位……可是梨亭做了什么……”
那黑白二人对视一眼，见他确实不知道什么，方才提过灯笼，道：“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殷梨亭老老实实的跟上了他们，只听见那白衣人低声飘过一句，“……也是缘分……”

又不知走了多久，人多了起来。
不知几时起，那黑白二人不见了踪影，殷梨亭迷迷糊糊地的跟着其他人排成一队，随着人流缓慢向前。
只见前方有一高台，建造甚奇，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除了一条石级小路外，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十分险峻。
台下众魂浑浑噩噩望上爬，殷梨亭亦顺着人流行至台上。
尚未蹬台，便听见台上哭声震天。有抱头痛哭的，有哽咽抽泣的，有嚎啕大哭的，有泪如倾盆的。
殷梨亭纳闷中蹬上了那台，无意中低头一望，那泪立即瞬顷而下。
他看到了不悔。
他的不悔……
她木然的坐在窗边等雪……她红着眼睛一口抿干那杯乱七八糟的茶……她解了外衣躺在……
躺在他的尸体旁……
“不悔！！不悔！！”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心如刀绞。
他可以冷静的接收自己已死的事实，却看不得她这样子——万箭穿心也比不上如此。
“不悔——！！”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却看到她含着笑闭上了眼睛。
“不悔……不悔……”他喊哑了嗓子，哭干了泪。
怎么舍得……看她如此难受……
他不该一睡不醒，他该走在她后头的！
怎舍得先于她走……
不悔……
一旁的鬼卒严催怒斥，催着他往前走。
他哪肯放弃这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一掌怒抽到鬼卒身上，生生将其赶下了望香台。
那黑白二人顷刻现身，抬手一索，勒住了他的喉，将他往台下拖。
“不悔……不悔……不……”脖子像断了似的，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双手却死死的抱着台上栏杆。
“放手！！”黑衣人一声怒喝，一绳抽到殷梨亭手上。
明明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绳索，却抽得他这武林高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悔……
他兀自抱住栏杆，任那绳索劈头盖脸的打在身上。
不悔……
台下的人越积越多，黑白二人急了，怒喝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快快放手！！”
殷梨亭哪有心思管他们，望眼欲穿的紧盯着杨不悔——今生最后一次看着她，我怎能放手？！
让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看看你……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竟是这般疯狂。”看着眼前如同木偶般安安静静随着众人同行的殷梨亭，白衣人松了一口气，“把他拽下来可真费功夫，千百年来都没见着这般执着的魂。”
“可别大意了。”想起适才台上那番争执，黑衣人眉头紧皱，“待会儿还要去喝孟婆汤，若是他不愿意，少不了又要费一番功夫。”
“这人，真是的……”白衣人也皱起里面眉，“他就不知道，他过忘川时，在那石头上……”
“嘘！”黑衣人忙止住了他，“天机不可泄露。”
两人尚在嘀嘀咕咕，那边殷梨亭已走到了孟婆跟前。
“来，喝吧。”孟婆端过来一碗清澄澄的汤水，递给他，“喝了它，你就可以去投胎了。”
“孟婆汤……”殷梨亭惨然一笑，“我若是不喝呢？”
“这碗汤，是你这辈子的喜、悲、痛、恨、愁和爱，它是什么滋味，只有你自己才能尝出。”那孟婆头也不抬，径自舀过又一碗汤水递给他身后的魂，道：“喝了它你便可去投胎。虽会忘记这一世，在那一世也许还有机会见面。不喝，你只能成为徘徊在奈何桥边的游魂孤鬼，永生永世再无可能相见。”
汤水清澄可见底，殷梨亭端着它，仰头抽干饮尽。
他将记忆和着泪水一起下咽。
“一碗汤就能让我忘记她？”他不信。
孟婆没有答他，只顾着将汤一碗一碗的递给别人。
“我不会忘记她的。”他不信，仅此一碗叫做忘却的汤就能埋葬他的记忆，湮没他对她的誓言。
“我会再遇见她的。”他对此坚定不移，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大步走向了奈何桥。
“我要去找她……”他踏上了桥，此生的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划过。
“她也会等我的……”耳畔再没有那些鬼哭狼嚎，只有她的轻声低唤。
他站在桥上，在这黄泉尽头。
那最后回首，终究只是想记她在魂中。
他抛下一片片记忆，那些爱过的人，那些无法放下的事，那些滚滚红尘中数不清的悲欢离合，永远凝固于走在奈何桥上那欲言又止、充盈泪水的黯然回眸间，化做缥缈云烟，淡然散去。
只留下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如歌如泣——
一条路幽幽通黄泉，一条河名忘川流不尽凄凉哀怨，一座桥奈何孤影寒……步凌乱，心愈坚，声声叹，念卿颜……事茫茫，寸肠断，忘今生，难相见……但愿赤诚心能成三生缘……来世再与你缱绻……
来世，再与你缱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