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 风
【四九秋鸿，奔飚长驱，散朝后几位兄长皆各入东西宫遵礼问安，自己免得自讨没趣，便负手只身临于露台，此处轩亭匿敝，风起惊乍无非枝柳，才好挨过几个时辰，不落得个不忠不孝的名义。】
【登高望远，看的无非都是打小儿观景，没什么特别，不远处德子正费力铺整，便是昨日叫他包圆的梨子糖，没计较数目，一股脑儿的搬来，算算时辰，她也该到了。】
【我同她说今日想见她，有话同她说，却唯独忘了这么许些梨子糖，或许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或许能壮胆，总而言之，这便是有备无患。】
你摆正点儿。
【抱着胳膊，冲挥汗如雨的德子扬了下巴，似乎并没有丁点儿同情心。】
前面那排歪给谁看呢？

【 再登仙台，已非灯火灼烁之时。珠履上兰砌，此一回，不见晚月星汉，也无玉壶杯酒。 】
【 我平日里并无闲情去登高台，人说在紫禁的高处眺望，风烟云净时，便能迢迢望见城郭万家。可露台到底非是百尺楼，我曾经在长风里远望过，入眼的不过也都是诸多宫宇高檐，亦或在金乌下蹲守的脊兽，他的府邸，仍是迢迢。 】
【 今次我是为了赴约，末阶尚在眼前，我便已闻一阵声了，提裙步前，才见是德子忙前顾后。待我看清他在忙些什么时，我失语了。 】
嗯？
【 有些不确信地看着一旁闲站着的人。 】
这么多是梨子糖？

【仅凭德子围前顾后，自己便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刚刚阿喜通风报信，说是她从别宫正赶来，路上耽搁，也算是为德子造化，风逐引袍，还是朝堂一副皮毛肉骨，难塑自由身，但不由却眼瞄众生，观相城周。】
【钦天监夜里鉴星脉，定断今次吉日，良风送露，万里云波，宜好事成合。】
【寻常百姓人家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阵仗，也没有此刻我行即我识的气势，或许——诸多兄弟里，这样的人物也是少见，连自己都觉着，称得上色令智昏。】
【但钱嘛，总得花到刀刃儿上。】
买的啊。
【本来闭目吹风，全然不看德子死活，闻声刹时睁眼，瞧她脸上错愕难掩，只好勉为其难，比作她这是感动之余，略带惊喜。】
供拜菩萨仙官，不得请一炷好香？

【 露台如一风盛，今时也不再弥罗酒、桂香气，另一种清甜跌进风里，盈满袖，入兰息，再熟悉不过，自然便是平日里最好尝的梨膏糖。 】
【 他不知从何家好斋里买来的糖，惯有几分生甜的玫瑰香，此刻馥郁非常，让我一时觉得昏昏。 】
我自然知道你是买来的，若你骗我说皆是你自己费尽心力亲手苦熬成的，我才会觉得更惊诧。
【 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着实猜不来他这阵仗到底图个什么，索性直问。 】
旁人供拜菩萨仙官，请香时，皆是心有所图，你图什么？

【她踏风而至，云飞天澄，阳乌半分不留情，打在二人身间，来时路也添上几笔长长的影，这样的好春时，梨子糖也耐不住，自然投身其中，想到此处，我冲德子使了个眼色，德子身上一抖，认命开始往回收。】
【得来下文，不由带笑，这四九城里，偏她最能谋猜人心，若敞开对弈，分文不赢。】
哦——原来是这家吃腻了，想诳我的手艺？
【打趣一句后，挥挥手让人搬回永和那一方小阁里，即使今日的话自己说完，她不点头，这些梨子糖也足够她想清念明。】
【眼下机遇难求，片刻收敛笑意，略带正色言。】
我只求菩萨多多偏心，必应于我罢了。

【 祗应紫禁内，是不常能见京中这些堂斋膏品的，原是他一直想我心念着，纵是冰湖横亘之时，他也履冰送来。这份心意，我从来是珍惜的，又管它究竟是出自名坊，还是意中人手中。 】
【 是以见德子往回收时，明知他有意为之，仍是忍不住急声 】
嗳——
【 闻道是要送往自己的偏苑，方才未续下文，便侧首瞧他，盈盈笑着。】
哪里是想诳你的手艺，分明是想诳一句甜言蜜语。
【 但放在平日里，哪里由得他心血来潮，送上这么些梨膏糖。今日如此为之，想必确有因由。 】
菩萨也要听听你求何样的偏心，才好应你。

【她这急声便出破绽，谁知这贪图不谓金银，不成名利，宝簪珠花，比不上春日一枝，最最中意偏是街巷三两斤孩儿手里的膏糖，一时真不知该叹自己赚得，还是她旁余都瞧不得。】
【虽说妒羡这样的手艺，却也只能一掷千金。】
甜言蜜语同梨子糖比，也是虚情假意了。
【背手踱步似的到她面前，或许是走的急些，鬓边发也贴，柔柔一缕，抬手顺势拨开，便盯着那双存泓展波，清丽藏锋的眼。】
【未曾答复，仅仅这样瞧着她，瞧着她略有不安时，方好回道。】
我要求这位菩萨仙官的偏心，是渡凡间来同我为夫妻。
【供奉的香火、人间的劝惑，自己使出的是浑身解数，再加上俗人一个，于世七情六欲里摸爬滚打，偏要带你沾上一沾。】

由你说出来，不算是虚情假意。
【 高台之上，我很认真地同他讲。如是我与他一齐走过甬道的那日，我们从骤雨走出来，直走向初霁，最后自己依言将那些话说给他，像是将梨糖里最甘甜的一味含在唇齿间，但不是为了让他遂愿，也并非是有意迎合的虚情，诸般言行，究竟何为，想来我与他心里，皆有金镜相鉴。 】
【 千里流照月，明吾一般心。 】
【 春风吹鬓，可春风的作乱困囿在他指尖下，是以我抬眼时，再无阻遮地对上了他双眼。其中蕴着非是无声的湖，明明风经鳞烁，却还要由得他在唇边故弄玄虚。我知晓他许是要说上什么要紧的话，从容沉着便都消，莫名而来的不安里，甚至想要急声催促他些。 】
【 却也等不及我真正催去，听闻所求，散在风里的那些从容，便是更加寻不回半分了。 】
【 我曾在高台眺望，见到紫禁城凌霄的一草一木，见不到迢迢的一座府邸。在我每每不能如愿的时候，也未曾想过，未敢想过，可今时他将远道缩到咫尺之近，将自己也置在眼前。临到这时，我却有些恍然，良久，甚有些好笑地问他 】
只凭一堆梨子糖？

【本来就没有什么谋术战规，开门见山，大刀阔斧，同风声一并送至她耳边，再无遮掩，我此行而来就是为这样一个目的，或者是说，从我遇到你开始，这枚种子就已经生根发芽，是春风催它，并非我要催它。】
【并不心急，也不去再问，只等她来答复，可等来确是一声笑，好似玉撞银铃，这样一笑，偏带的自己也笑起来。】
何必凭它们？
【剑眉微扬，看也不看那些所谓的费尽心机，此刻我是周幽王也好，殷商帝辛也罢，青史留名从不在乎儿女情长，故且从不按部就班，她以为的只凭梨子糖，起始说到底，只凭她在我眼里。】
【此刻略做不解，背手躬身，往她面前一凑。】
凭的是我精诚所至。
【天地间没什么我要拿来搏你，讨你，凡间不衬你，却也唯独是你。】

【 我既非他口中的菩萨，也不是丹霄上的仙官。群玉瑶台之上，令持仙心，需得太上忘情。可太上忘情太过危险了，那将是千万年永志的孤寂，寒霜冻雪，春秋如岳。倘使我修炼百年，也极难登上这重境界。 】
【 他问我，是否愿渡凡间来，与他同为夫妻。红尘人世，有什么不好呢？神女愿下高唐，白蛇敢入金山，神仙尚且贪恋人间。我在人间陷得要更深些，独一颗凡心，朝朝日日，忙忙劫劫，长久地去追逐爱欲，要说偏向，不必他求，也早早地偏向他处了。 】
【 我不愿与他群玉山头见，只望能向瑶台月下逢，那时苏仙也当为我们吟唱一句：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
先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我不是金石，我只是兰招。
【 在我这里，凭的不是梨子糖，也并非是他精诚所至，只因站在他眼前的便是兰招，十数载里，无有一日不倾心于他的兰招，单凭这一点，便已是他的胜算了。 】
【 含着一弯笑，抬首迎上了那双俯下的眼睛，再无退避地，向他坦然道 】
所以，我总是会偏心你的。

【过往历历，她皆是有心偏袒，不动声色，夜露鉴月里那枚穿针引线的护指也好，还是霖雨沥沥，撑来一柄小伞也好，亦或者我问她所求何愿，她半字不提，可眼角眉梢无一不是向我，她这样偏心，世间万人都奈何不得，我便是她心中的常胜将军。】
【其实答案溢于言表，可就是要听她口中应我才好，不必再等门扉与月，蝉鸣或雪，咱们天天年年，每时每刻，贪心固执到生世轮回，都要在一起。】
【想到此处，我便更要听她说，说与人世凡尘与我听，说情爱生动与我听，说她名共我并，兰招铭极，与我听。】
所以你这是应下了？
【伸出手来，反转手心朝上，递于她面前，你不消再问，今日是否同你共赏一轮皓月，摘来几枚天星，你不必日日再等，小心于片刻的回头，亦或者小亭中的重逢。】
兰招格格，你是应下要同我白头到老，可就不能反悔了。
【我这怀揣满腔，如今全都签字画押，再无在转圜，若你反悔，又岂能应？】

【 秦淮河的旧时月，是越不过这百仞女墙的。而如今，我与他一同站在紫禁城的仙台之上，却恍是身处金陵津渡边的小山楼，长风如江风，相会似将别，白昼易逝，短舟长渡，在斜月与星火到来之前，谁都不该为没有说出口的答案憾恨一程。 】
既是偏心于你，又岂会不应下呢？
【 这便是我的答案。 】
【 一程春深路，一程覆雪道，路歧道狭，孤光独照，我们捱过凛冬，终至柳暗花明处，日后千万程，再不应使兰因得絮果。于是我不再犹豫地去握他的手，人人都说春水暖，实则不及他掌心半分，我在从前也与这双手相握过多次，亦没有任何一次能及此刻。 】
若我又失约，贝勒爷更不见得会讲道理，怎敢再反悔啊。

【手中握紧，风诵痴长，人世诸多难过的关，英雄斩尽，史官笔绝，无非都是寥寥难收，我非英雄，也非文客，不过行走痴人，命加金字，名利阵、酒肉阵，即使是风光揽过也觉无趣，不追梦侣，又伴何人？】
【同她相视一笑，此刻也觉，这是自然。】
你既然知晓我，就更该知道除了你，旁人降不住我。
【她坦言我耍赖横恨，人情之事，又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她这般实数为难，却也妥协，同永和与景仁的路不同，你追我候的时候也不同，这样的路是要两人并肩而走，谁也不能再踩着彼此的影子，擅自将你拉入这样的生活，确实是不讲道理，但你无法反悔，因为我也从未同你讲过，自己到底多么中意你。】
【中意到五指山下、雷峰塔中，几百年里都勘不破。】
【想来到此，便提步凑近，稍稍弯身对她，偏要讨她的亲吻，同她一起，实在想不出她心心念念梨子糖有什么意思。】
我供香火，也得得福报，是不是，菩萨？

【 金陵的月亮不相照，拾遗便也求不得她的远赴、我不会奢望她奔我而来，我会去爱紫禁的月亮，等到我与他兰因定成，便将会钟爱京城的月亮。不是因她明亮、皎洁，是因那三分月色，是他让我。 】
【 我知晓他许多，所以当他低下首时，我也知晓他要的是什么。 】
不管是佛祖，还是菩萨面前，都要嫌你贪心了。
【 我贴近他唇边讲出这些话，并着一弯钩月的笑，一齐不吝啬地送予他唇间。】
但我不会。
【 红牙歇拍曲终时，我与你初开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