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李特正在作画,东海凑在一旁添水研墨,研着研着,抬头看看李特,状似不经意地道:“明儿就是十五了呢。”
“嗯。”李特点点头。
“又该去大相国寺进香了。”东海手里不停,继续道。
李特抬眼看看东海,提笔蘸了墨汁,又点点头:“嗯。”
东海咬咬唇,耳根子微红:“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的,要什么东西清寒清霜她们都省得,轮得着你来操心么?”
“那个……”
李特放下笔,将手指浸入桌边的墨蓝瓷盘的清水中涤洗:“小海想的怕不是大相国寺的那一顿素斋吧。”
迎着李特眼里嘴边的笑,东海的脸红成了熟透的大虾米,跳脚:“好嘛好嘛,我就是嘴馋嘛,难道哥就不想么?”
气定神闲的洗完了手,拿起架上的丝巾轻拭水渍,李特悠悠地道:“我没说我不想啊。”
呃……东海怒,又被耍了。
第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出游的好日子。待李特起了床,用过了早膳,便和东海二人并两个侍女乘了一辆翠帏青绸车出了玉笙巷,往郊外的大相国寺而去。车轮轧在街市的青石板路上,“吱吱呀呀”,混合着人群中的嬉笑吵闹喧哗叫卖声,汇成春日里独有的舒畅乐曲。
一个时辰后,出了城门,车外人声渐息,顺着暖风,有青草香飘进帘内,东海打起车帘,看郊野繁花似锦,绿草如荫,呼吸空气中的草木清香,愉快地笑开了颜,对面倚在软垫上的李特却早已半靠半躺着迷糊在梦中了。吹了一会儿凉风,东海回头看看李特,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帘子。
近中午时分方到了大相国寺,今日是每月特定的礼佛日,香客络绎不绝,整个寺院都被包裹在层层烟雾之中,如入仙境。两人先进了大殿进香,正殿里供奉着大日如来,高有丈余,金漆涂身,宝相庄严,李特却并不跪拜,只燃了香插在香炉中,就直接带着东海转左进了偏殿。
偏殿里供奉的是南海观音大士,手持净瓶杨柳,相貌端庄慈祥,双眼中蕴有普渡众生的无量慈悲。东海随着李特进了香,跪上佛座前的蒲团。李特双眼闭合,双掌合十,面容平静,在心中默祷,东海见他虔诚,也自将每次来都许的同一个愿望再次许下,便溜了出去玩。
李特睁眼时不意外地见旁边又是空无人影,知他闲不住,也随他去了。出了偏殿,熟门熟路地来到后厢,早有负责接待的小沙弥过来,引他前往方丈的居室里去。
推开木门,迎面而来的便是萦绕室内的檀香味道,令人心气平和。居室不大,却极尽雅致,一桌一几一榻而已,然却是用上好的雪松芯木制成。几上摆着岫玉雕吊环香炉,双层镂空,工艺非凡。四围皆空,只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右侧一行瘦金小字:“瑞麟十八年御赐。”
方丈明镜大师于榻上独坐,见李特进门,和蔼笑道:“檀越今日口福不错。”
现下并非午膳时间,李特心知明镜所指定非那顿素斋,阖眼轻嗅,于满室清雅中嗅出一丝醇冽气息,轻笑:“原来方丈大师有如此珍藏,在下算是没有来错。”
榻边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的紫砂壶正汩汩沸腾,白烟袅袅,明镜从几下小柜中拿出两只小小瓷杯,纹理细腻,薄如卵壳,以丝巾折叠后覆于壶柄上,拎起缓缓注入杯中,茶汤鲜亮,醇香清冽,正是千金不换的兰舌茶。
李特端起一杯,眉眼轻抬,微有诧异,那杯壁脆薄,壶中又是滚水,拿在手中却仅温热,端的是绝妙好瓷。抿在口中细品,馨香摇曳,沁人心脾。半杯入喉,李特放下杯子,慢慢地道:“今日见方丈大师虽言笑如常,然印堂有黑气盘踞,面色憔悴,可是近日身子不爽?”
明镜微微一顿,复又舒朗笑道:“檀越眼神犀利,老衲也不相瞒,老衲如今已时日无多了。”
“哦。”李特了然,虽觉突然,却并未感伤,生老病死乃世间常事,于他,许是看得多了,也便淡了。
“檀越也不必为老衲挂心,能早登极乐,于我佛门中人原是幸事。只是……”原本释然的语气到了最后却化为一声轻叹。
“大师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明镜曼声低吟,“老衲对尘世本无牵挂,奈何……老衲去后,这方丈之位却是要引起一场争端了。”明镜看了看悠闲品茶的李特,略有迟疑:“老衲是方外之人,与檀越也只算是君子之交……若日后檀越因此事被打扰,实非老衲本意。”那声音里有浓浓无奈与歉意。
专注喝完杯里的茶,李特点点头,并未接话,起身出门去,将明镜伤感的面容留在房内阴影中。
在庭院鱼池边寻到东海,他正蹲在岸边给金鱼喂食。鱼食撒下去,激起一众肥大的鱼儿争相抢夺,抢到的心满意足,落空的再次翘首以盼,眼中只看得到岸边人手中的美味,浑然不顾明日光景如何,在这世上怕是只有这等生物是幸福的吧。
“小海很无聊么?”同样蹲到东海身边,在东海手中撮起一些鱼食撒下去,李特问道。
“嗯。”东海点点头,满脸委屈,“我等啊等啊等,你老也不出来,肚子都快饿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