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雪，鬓边霜
    
[引子]
唐德宗贞元元年，江湖第一剑客赵弗袖谢世。
赵弗袖生平盛名无数，为世人顶礼膜拜。其剑术之高超，至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之境矣。平生至爱一沉香木匣，无他人知开启之术，赵弗袖取晋人谢庄白雪点衣、潘岳鬓白如霜之典，名之曰衣雪鬓霜。
然则赵弗袖逝后，衣雪鬓霜随之沉寂江湖，不可寻觅。
——《江湖小扎》。 
宣宗大中年间，离赵弗袖谢世已然七十余年，流落江湖的衣雪鬓霜忽而重现江湖，令时人纷纷想起七十年前的第一剑客曾说过的一句话。
这是我毕生所得。
于是世人纷纷臆测，这匣中是怎样的武林绝学。衣雪鬓霜一时传为武林至宝。然而衣雪鬓霜匣面纹路怪异，有四处凹陷，世人绞尽脑汁始终无法破解衣雪鬓霜的秘密，又不忍损害匣中秘籍，只好隐而不发，等待有人将它开启，再能者得之。
直到衣雪鬓霜成为了醉乡侯碧横秋的家中瑰宝。
原来打开衣雪鬓霜，只需两样玉器。
衣上雪，鬓边霜。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有若]
有若有若，本是孔子门下一位弟子。
然而现世，这名字却属于繁华洛阳隐居山野的一位才女。
那么干净的容颜真是很少见。她就那样布衣钗裙站在的站在门口，一脸清净的神情，淡淡的笑容与暖暖的眸光。
“在下碧横秋。在此处迷了路，不知附近可有借宿几日的地方？”碧横秋向她抱拳，声音淡定温柔。
她就淡淡地笑了起来：“如果碧大侠不介意，在有若家中住几日可好？”
“你……”碧横秋的眼神微带疑惑。
有若悠然勾着嘴角：“有若虽然不时常下山，但是碧大侠的名字，有若还是时常听闻呢。”她侧侧身，把碧横秋和他身后的白衣女子让进了屋。
合上房门的一刹那，她看见跟在碧横秋身后的女子那白色的衣袖微微扬起。深秋潮湿的雨打湿了她的发与衣，看起来微微泛白。恍惚之间，有若觉得那个女子似乎是一个纯白的萧索女子。
在小筑里面，碧横秋驻足在正厅的两幅画像之前迟迟不肯离开。
有若抬头一看，明澈一笑：“碧大侠喜欢这两幅画？”
碧横秋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一幅倒也没有什么……画中女子虽然美丽绝伦，但是……总觉这形神有些不合……难免不伦不类。”
有若定神一看，是祖父左非为祖母湖烟作的画，于是笑了起来：“我也这样觉得。但是外面的人都传闻祖父祖母极为相爱，我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但是……”碧横秋指着另外一幅画，“这一幅却大不相同。作画的人很用心……一定很用心。看这画中人，莫说形态，神情，都充满了韵味，连纸上的纹路似乎都渗满了感情……”
那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墨衣男子，这个人的发被吹乱了些，略遮住了眼睛，以至于无法看清面目。
这个人在笑，而且看来沉稳、温暖又很天真，很善良。
“真是……绝世之笔……”
有若的声音温柔干净：“这是……我外祖母为我外祖父画的。他们，虽然没有扬名于世，但是我知道，他们是很相爱的。”
轻灵的声音，此刻突然多了一两分深挚的感动。
“有若姑娘……”碧横秋似乎听出了有若声音里轻轻的抽气，转过头来关切地望着她。
一直伫立一边沉静不语的女子看了一看那幅画，落款是，莫冰弦为长安作于长安。
“莫冰弦……我记得，百年之前，莫冰弦曾是第一剑客赵弗袖的红颜知己。原来，她是嫁给了别人，并和别人恩爱到老的？”白衣女子低声喃喃。
“姑娘不知怎么称呼？”
白衣女子转过脸来，怔了一怔，眸光渐渐柔和下来：“我叫桔梗。”
桔梗。有若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说道：“外祖父与外祖母二人相爱到老，一辈子平静柔和与世无争，反倒是祖母死得早，祖父当时悲恸不已。后来听说是去找一位故人排解忧心，岂知那位故人也已作古多时。听爹说，祖父回来的时候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般，似乎已然失去了一切，只要爹在他死后在墓上刻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便知道，祖父和祖母定是极为恩爱的。”
“不会……”碧横秋望着有若的祖父母的画，摇摇头，又说了一遍，“不会。”
桔梗又注视了那幅有若祖父母的画许久，最后不禁伸手去触摸了画上人的脸，素手在女子绝美的面庞上徘徊了许久，忍不住失声道：“公子，你看这幅画……是不是有些像我家先祖所画的秦瑟？”
碧横秋闻言，定睛细视。
果然，那幅画画的虽然是名为湖烟的绝美绝艳的女子，画的是湖烟的容貌，但画上女子的神情，嘴角温柔光明的微笑，坚定冷毅的眼神与病弱的体态，确实……像极了桔梗祖上传下的一幅画上的女子。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原来，这句话，竟不是说给湖烟，而是说给秦瑟的。
以有若的明澈，早于二人明了了其中的道理，她细细看着湖烟的画像，抛去了那腐朽多年的风华容貌，那女子的神情与笑容，果然是灵动鲜活得将要从纸上飞出来一样。
有若的眼眶忽然盈满了泪水。

[桔梗]
回到金陵时已经是初冬，将刻着繁密纹路的白玉簪和翡翠玉佩嵌入衣雪鬓霜匣面的凹处，匣子果然就开了。碧横秋展开匣子里的一叠一叠的稿纸与一幅长卷轴，却……都是空的。
他忍不住想起那个自称赵家后人并告诉他如何打开衣雪鬓霜的女子的话，兀自蹙了眉。
“公子……”桔梗来到他身后，看见那些泛黄的却没有字的素笺与卷轴，忍不住同他一样蹙了眉。
碧横秋回身忽然吻住了她的眉心。
“桔梗，不要再叫我公子了。”
“你是我的妻子。”
“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
“就算有人再拿剑架在我颈边，我也不会离开你了。”
“只要这些……有了这些……我就可以保护你。”
桔梗浅浅地勾起了嘴角。
“横秋。”
那夜里夜凉如水，桔梗透过碧横秋散在肩上的黑发，看到庭院里落满了尚未扫去的梧桐叶和一院子的残花。
隔着很远，好像又听到了有人在吹箫。
那么萧瑟的曲调啊。
只有碧横秋的怀抱才是真实的，那么温暖和踏实。这一切啊……亦真亦幻得像是一场没有边际的带毒的美好梦境。
这梦境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发鬓如雪，落满白霜。
睁开眼睛，碧横秋轻轻地吻着她的唇。轻而小心，却吻得很深很深。
看着他珍惜心疼的样子，想起他白天的话语，以及他们认识时那些过往，桔梗突然就落下了眼泪。
夜深了以后，一阵入骨的冰凉突然惊醒了桔梗，她轻轻地附在碧横秋耳边说：“横秋，你听，下雪了。”
碧横秋闭着眼沉沉入睡，什么也没有听到。
桔梗突然就笑了起来。仔细地披衣下床，推门出去，窗外的天仍是墨色的，只是地已经是一片雪白，这场雪很大，地上的白已经掩盖了梧桐落叶的痕迹。
桔梗靠着门轻轻坐在地上，她觉得生息已经在被一丝一丝抽离。
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早就知道，要使那些无字素笺显字，必须是用一个人的血将那些纸滴满。而赵家后人当时对碧横秋说的是，用你深爱的人的血。
原来那些素笺无字，都是那个赵家的女子设的。
她只是不巧在窗外听到了。但是她还是选择了陪碧横秋找到白玉簪和翡翠玉佩。她也知道碧横秋今夜在嘴唇上下了剧毒。
但从多年之前，他们两人相伴至今，点点滴滴的过往，早已使她世界里的自己渐渐变小，而碧横秋却无限地变大。
所以。她还是含笑吞下那些剧毒。
只不过以后不能陪伴你了啊。
只不过以后不能在你吹箫的时候弹剑相和了啊。
只不过不能陪你跋山涉水笑语嫣然了啊。
但是即使这样，横秋你也可以过得很好对不对？
对不对啊……
大雪纷纷落在她的身上，一阵一阵刺骨的寒冷渐渐使她麻木起来。
真的不能再坚持下去了呢……
却在这个时候，天边渐渐出现了一丝明媚的温暖光亮，一刹那之间变得盛大起来，铺天盖地地落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桔梗勾勾嘴角，向那一抹明媚的光亮伸出手去——
“碧大哥……”
雪霁。

[衣雪鬓霜•赵弗袖毕生所得]
将一桶鲜红的血液放在旁边，碧横秋强自按捺着那一股兴奋，一杯一杯地将血泼在那些无字素笺上。
渐渐的，日光落在那些素笺上，血液慢慢干涸。
碧横秋开始一张一张翻开起来。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嘴角的笑容突然不见了。
“弗袖：很久不见了啊。近日我在洛阳游玩，又看到了洛阳的牡丹花。很漂亮，像是一个个高傲的女子，偏偏又都簇在一块儿，很有趣。”
落款——楚如。
第二张。
“楚如。有人诬牡丹花为俗艳，并说诗也像这牡丹花一样。我却不认为如此，我倒觉得，诗就该像窗外的月光那般清华高贵，丰满华丽。”
落款——赵弗袖。
第三张。
“弗袖：当归。”
第四张。
“楚如：即归。”
碧横秋惊讶地一张一张翻过去，竟然没有一张是武功秘籍！
最后那几张都变成了赵弗袖写给楚如的。
“楚如：我今日突然想到了一句，衣上雪，鬓上霜。古时谢庄落雪点衣，潘岳鬓发如霜。我将如是渐渐苍老，你却会一直年轻下去。
我今日成了江湖第一剑客。
只是没有了你，我觉得这人世只是了无趣味。”
他急躁的目光落到了那一幅卷轴之上。于是连忙展开，将最后一杯鲜血泼在了那上面。
等待血液渐渐干涸以后，他看到，那竟然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那是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眉目秀美，嘴角有着温暖如光的暖和了他全身的笑容。
画者的感情深深渗入画中，甚至渗入那女子身上的每一丝纹路。
题字：爱妻楚如。
落款：赵弗袖。
这……
这就是……
这就是百年之前第一剑客赵弗袖，毕生所得啊！
多年以后，醉乡侯碧横秋已然成为江湖第一剑客，江湖传闻，是因为他得到了百年前第一剑客的武学秘籍。然而他却没有娶妻，只是喜欢独自在月下站在庭院里吹箫。
听说他最爱吹的叫做《相思曲》。
听说他还给这首相思曲填了词。
如今重唱相思曲，不知弹剑和者谁。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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