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贞入门有些时日，小弟起居一应交在她手上，叫我这做姐姐的省了不少心力。早上在祖母院子里一起用早饭时，看见小弟的个头又拔高了些，心里头对这个弟妹愈发满意起来。想着她入门之后待小弟尽心竭力，我这做姐姐的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心意，委实是亏待了人家，今儿特意早了些时间从粥棚回来，来此处想要选一两件首饰送给她。
刚一踏进门，阴了一头午的天终于响起了第一声雷，瞧这阵势怕是要落上一场好雨，回头正对上迎出来的老板娘的目光，弯起唇角向她笑了笑。
“今儿这天儿实在不大好，您这里生意如何？”

当下的世道不可多评，叫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看店里金银实在晃眼。前几日里又跑出去往古村旧府探访。老话讲是“乱世买黄金，盛世藏古董”，新往店里搜罗了一套粉彩梅花的印盒，并非拿来撑文墨，将盒盖儿上彩绘着瓣瓣梅朵的一面儿对着橱窗搭在盒身，再往盒中衬好丝绒垫子，用来展示金银饰再好不过，就好似是朱唇粉面的女人更能懂得用什么来衬托魅力，便是那不经意的一点华彩耀目。若是喧宾夺主也不吝的，他日想着若能揽尽心仪的古董，盼得一个盛世才好呢。
直身叹惋时将罩着粉盒的玻璃柜子顺手锁好了，绒布一丢，要去橱窗外瞧瞧柜子可曾擦净了，总看着有些痕，模糊得很。
这位客人是伴着雷雨隆隆进店来的，正打一个照面，才想起来玻璃上是沾濡的湿气，半晌擦玻璃的功夫算是废了。
“哎……生意随世道走，不过天儿也不算差，替我迎来了您，有的是时间慢慢端详、挑选，夫人看上了哪一样？”

做买卖讲究一个和气，有人蒙老天赏饭，生了讨喜的面容与耐听的嗓音，少不得财源广进。反之，如若面貌丑陋，声音刺耳，东西就算再好也是揽不住客的。眼前这位店主，无疑便是前者。
“老人常说，人若有福报，出门便会有天缘，逢阴转晴，就是落雨也是淋不着的，我以前不信，今儿倒是信了，看来我这人有福气，今儿天公作美，遇着了您。”
颔首浅笑，平素的冷淡里也透出了些许和气，向着柜台边儿上走了走，这满屋子的摆设都透着个雅致，不似寻常银楼里珠光宝气却逃不得一个俗气。
“家中弟妇入门，我这做姐姐的没什么东西送给弟妇，今儿承了天公美意，想借着您这宝地选两样拿得出手的物什送人，还望您帮着参详参详。”

抬手按下门厅藏着的小开关，三面靠墙安置的首饰展柜亮起一枚枚小射灯，衬得金银熠熠。留一面墙架起一扇锦鲤木雕屏风，将人请至大案桌前落座，一壁同着人讲着，
“人才难辨好坏哩，最实在的还是真金白银，但愿也能叫您选到称心如意的。银宝儿，给这位夫人拿店铺里新制的款式来。”
伙计领话后，也就小心翼翼接了钥匙开启一方柜台，从内里取出份一肘长宽贴着精致螺钿的盒，呈到案上来，又听命依次取了“上三”、“右四”的一些耳环与戒指来，再一一同人展示：
“您也是贴心的人，弟媳妇知道了定然也是欢喜，这礼是夫家的面子了，想是不能寒酸，配一套如何？您来看看纹式吧。”
打开螺钿盒摆放的正是十二月花的精致造型，一花一格，以金银错的手法在银花上分别在花蕊花萼嵌涂金色，都是细工作活，缓语含笑道：
“这些花样您可有中意？才是新打的物件，配条链子或是改成胸针、一应相配的耳坠戒指，本店皆可按需来制。”

她这一套首饰纹样精巧，十二月令花更是栩栩如生令人爱不释手，玉贞是与小弟合过八字才选配入府，虽因着小弟年幼不曾完礼，然这大户人家里头的童养媳已然是不成文的规矩，等小弟日后成年，他们两个早晚是要行礼的。
“您这套首饰实在精巧，连我都觉得喜欢，便照着您说的，相应的链子、胸针、耳坠、戒指和珠花我都选上两套。”
指尖轻轻拂过其间两样纹样儿，分别是玉贞的生辰月份，与自个儿的生辰月份的金桂花样儿。
“叫您见笑，本是来给弟妇挑东西，不想倒也给我自个儿选了一套。”
本说是好好挑选，不想她实在眼光独到，从进门到定了东西，也不过十几分钟的光景儿，外头的雨还不曾停，我自然也不能走。瞧了一眼窗外天光，脑中又想起来些什么，便又向她笑道。
“不晓得您这儿可有银链子？那种栓西洋怀表的银表链，如若有，可否拿出来也给我选一选？”

“那好，我日后会留意时节，如若有什么好货，您也记得帮我留心。”
略一颔首，便算是向她致了意。伸手将那盒银链挪到跟前儿，一条一条拿了起来，借着射灯仔细观详。整整一盒银链，款式倒也齐备，但要配小弟那块怀表，又都觉得差点什么。直到眸光落在最后一条式样最简单的款式，然吊杆、吊环与链条都十分精致，指尖拂过那拓着的走狮标记，唇角微扬。
“这一条我看着不差，只是不晓得上头的走狮标记又有什么讲儿，还请您解惑。”
谭家多年来循规守矩，虽这些年家里头也添了不少西洋物什，到底是不尊崇的。如若要讲些什么古董字画，兴许还能有一二了解，但这西洋的物什，却是半点儿也都不懂了。既是不懂，便也什么可端着的，眼下外面雨势未停，正是请教的好时机。

似乎这条怀表链比我接管锦泰的时间还早些，实际太精细的讲究也同她讲不了许多，用镊子夹起表链，将品相完整地向她展示出来，而后介绍：
“这条链子承您所见，拓有走狮标记，就类似于告诉您，这儿经检测是纯银，代表了英国纯银标记，如果您看见另条是豹头标记，那就表示是英国伦敦银鉴标记;如果是锚标那就是伯明翰。”
一个个稍显熟悉的地名经由讲起，想着当初若能再拖些时间赶上轮渡，如今怕已在大洋彼岸谈论资本对弈，如今在此偏安一隅实在充满戏剧性，抿了唇也同人一笑续：
“就如那些首饰般的，都是人工打造，每一节环扣都是称明克数用压模敲刻印记，再细细打磨出每一环的光滑，这质量自然能保证的，夫人不必担心。”

“原是如此。”
隔行如隔山，对银饰上素不了解，如今听她简单解答了这些，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了些基本的了解。唇角扬起些笑来，心中已经算是做了决定。
“那就将这一条一并包起来。”
选好了东西，便站起身来，要离开柜台之前，眼光不经意落在右下角处摆着的匣子里装了几只领带夹，眉心不由一蹙，忽而想起来什么。指尖隔着玻璃柜台点了一下那匣中的领带夹，并没有想叫她拿出来挑选样式的意思，而是直接道。
“麻烦，再帮我包一只领带夹，请用法兰绒的盒子包得好一些。”
言罢瞧了一眼窗外， 此刻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等夫人选定了所有物件，略略一算倒是一桩大买卖，差点就要拿一份谄媚的笑脸要同她算个折扣，而后又克制住这样的想法，万一叫人以为是拿折扣讪贵人脸面便不好说清了，贫穷限制住了我的见识，略清嗓而后续：
“好，劳烦夫人往柜台填张提货票，若非现钱，还要填份转账给付单，市面票号最好是能通兑的。”
从大案下抽屉里取出印有“锦泰”标记的货单，蘸笔添墨写清了时间等，一一罗列今日出货，又在最底盖了锦泰印戳，将货单递予夫人。
“您拿这张货单，等店里伙计将全部物件送达贵邸，核对货单无误后，伙计会用货票换回货单，您拿货票入账房即是了。”

“成。”
移步随着她往边上过去，接过她递来的笔，依照货单一一填写了姓名地址，又收好了她送过来的货单，看了一眼无误之后叠好放在手边，接着向她言道。
“今儿特意带了现钱出来，就是为了免些麻烦，您结算下多少，我付现给您。”
既是要来银楼，总不能空着手不带银钱，这一笔开销不少，银元未免有些累赘，便带了纸钞出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手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用皮筋捆紧的钞票。钞票拿出来，手袋里空了地方，又把叠好的货单收进手袋里。

未曾想过这单生意做的顺畅，抹平算盘报了一个合适的价格，银货两将讫，便做成了一笔生意，目送人远走。再看店中满堂的流金溢彩，有些恋恋不舍地又抬腕关掉了店中小射灯。
可能是性格中的乖张作祟，每每做出新款首饰，怕被人买走又怕无人问津，委实难受地很。枯坐在大案桌前，烦闷地燃支烟，夹在指尖。将谭夫人的货单列出清单，叫银宝儿去和老师傅说一声，提早配好项链与珠花款式，再寻一稿匹配的领带夹。另外又给他五六枚银角子放他半天假，算是庆贺开张，能让人把街口的大卤面吃到饱。看店外天无雨初霁，只枯坐在大案前抽完一整支烟。

（天儿是黑压压的，城里疫病四行，从车窗里望出去，人脸也是黑的。老周又开始念叨我，让我在学校请了长假，好好在家里养着，眼下城里不太平，我抵抗力又是弱的时候，往人多的地方去总是不好的。）
（翻着手里一张报纸，偶尔哎上几声，其实自己根本没听什么，抬头往前面看一眼，叫住老周）哎，到了到了，你等我会儿。
（下车往锦泰里走，前阵子小谢约我去扎耳孔，总得挑几个好看的坠子配，眼睛往柜台里瞟，先看见的是一排小银镯子，拿自己的手腕一比量，更显得过于袖珍了。）
（指尖隔着玻璃一指，望向老板娘，笑道）这是给几岁的小姑娘戴的？这样小巧。

早间分别同几位城中商户的太太分别响了电话，相约晚间打牌，为的却是商量防疫赈灾那些事儿。倒也不是自夸志在家国，是上头下的文件白纸黑字写着——“商贾之辈则更应踊跃慨施,不但尽字小之仁,抑亦溥大公之泽”，啧，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疫病虽未伤身却要落入那些人腰包，精神也怏怏的。
将公文压在大案抽屉底儿，一边儿抹算盘一边抽烟。锦鲤木雕屏风后头大开着一扇窗，吹进囫囵的风也难以消解愁绪。
店里头没有开亮眼的厅堂灯，留下柜台的小射灯亮着，银宝儿在前头招呼，终于迎来了头位客人，才叫我从算盘珠子上挪开眼，略一打量，抬手压灭了烟蒂，只远远答她:
“大金小银，周岁银镯，小孩子都戴的不分男女，图个吉利罢了。夫人有兴趣可以叫伙计拿出来细细瞧，嵌花、刻字的，每个寓意都不同，愿是有您属意的。”

（夫人。这个称呼我听着也很耳生，仅次于蒋公馆的那声小姐。夫人——也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在妾里都是数小的，仰仗着辈分，在谭家换来一声尊称。但她似乎已经猜出来，我已婚的身份，和怀嗣的现状。低头又将腰上的衣带紧了紧，微微收紧腹部，牵出这几日学来的，惯于应付谭家老小的笑来。）
您懂的可真多。我有位表姐怀了身子，我可发愁给她和小外甥送什么了，幸好有您帮着出出主意。
（目光一转，更中意的是自己戴着好看的，挑了满天星和花纹鱼样儿的镯子，原有一套梅花祝寿的，虽然喜欢，但总觉得太显老气，犹豫一会儿也让伙计拿出来，自己戴着不好看，可以回去送给老太太卖个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