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穆氏，很难不使我闪回似的到那一夜的光景。】
【彼时我一觉没眠到半截，梦外就有跫音幢影，跌撞地、惑惶地闯进碧纱橱立起的禁门。我在一叠高过一叠的声浪中醒来，八角灯罩着的蜜蜡下，捻着襟领边一颗衣扣，听宫人一阵又一阵地来报诉宫中各处的消息。一时是说，官家召了雍王、韩卿，还有令贵仪也在。一时又是说，符后饮了鸩酒，长沙郡王亦殉了一生名姓在刀下。一时又是说，龙图阁、陈德充。】
【实在太多了。】
【太多淋漓的鲜血，太多成败。】
【素帘罗帐下，月光在绣床和锦被上抚出粼粼水波，帐子依风一动，波心就荡开一圈涟漪，是月湖皱起来的一道道褶子——像老妇人的脸。我就那么默坐着，甚么也不动作，静待命运之神交付出他的答案。】
【夜色推移，一推开檀窗，白日就在棂上探了身子。他们说，是雍王胜了。】
【因而我和穆氏才得以做这一宴席的主人。】

【 我临上首高位，端是华贵雍容。雪指捏着嶙峋竹柄，颌下回转六角缂丝团扇，坠下砗磲无依只随竹柄恹恹摇摇，颇有些随风飘零的意味。】
【 霍氏蹁跹款款，是如往日一般的端庄娴雅。她施施行来，每一步都是弱柳扶风，私以忖度，先帝是爱她的掠月惠中。】
【 何时，我们亦成了针锋分野的敌手呢？大抵是从那年凉风吹皱的软罗烟下，她惊略的眸攒簇错愕喷涌，飞花弯月，一曲惊魂，她觑着的仿若故人一抹清冽汪泓。之于她铿锵碎玉，是艳藏杀机。伊始，我既被判作狐媚叵测。】
【 她是天上素练月，亦是人间二臣。我是人间艳杏秾桃，亦是天上长明灯。】
【 我们比肩而坐，谁也无消前几分。如是之睦是我妥帖周全，是我予惟川的颜面，亦是我彰于朝野宫闱的德与律。】
姐姐看，满目菡萏，凉风恣意，到底是风月无边呀

【 天光已是大明，凭风肆意铺洒。因着是槐荫如盖，细细碎碎的斑驳光影打在削肩上。远山描黛狭而长，似弯刀弓月，一如往日姝厉绝艳。】
【 颊侧团扇微送清风，余光盛下影影绰绰丽光姝影，笑靥里腻着煞光的浓丽。闻言，眼尾轻挑，眸中烟霞如许，似阶下白玉粼粼。良久不置一言，只是雪指逡巡嶙峋竹节，眯起潋滟霞光，遥遥不知所望。】
【 我知她意有所指，也知满庭娇妍总一日会见识我与霍氏星汉分轸，可是此时尚不到时机。皓腕伸掌托一盏明酒，端的是灵台混沌。】
姐姐不必挂怀，姐姐不欲做的，妹妹都一并代劳了。姐姐袖下轻松，妹妹无畏辛苦。
【 恭敬如斯，夹裹消长的势，却是另一般得意嚣张。】

【粉是比胭脂淡一点、又较卤梅水浓上三分，绿是浓绿，春芜不及它莹润，碧玉不如它盛。又有天穹一拱湛蓝，蓝得直钻入心里去。须是使一叶细柳作未开锋的刃，心间凿出一个小湖，就以这苍穹的蓝灌满心湖水，刀刃也化绕指柔。】
【我观满目缤纷，瞳仁中却惟有黑白二色。】
我惯不爱生闲事，确实是妹妹帮我。【远山一挑，仍是在笑着】看来教妹妹辖治六宫，也应当是不遑多让吧。
【纵然穆氏嚣张，我眼中从不视她如大敌。芙蓉妆也好、入鬓眉也罢，甚至是她欲借举宴揽上一些枕头风，我自岿然不动来应和她。我是刀剑霜雨都见过了的人了，微末处不值一争，等她的手再伸长一些罢——】
【她托一樽酒，我端一盏茶，茶是苦的，酒气则很冲鼻，穆氏身上的锦霞灼灼，看着像是甜的，她还是总这么女儿心。】

【 她字句斟酌，碎玉落地似的清冽，着实的如沐春风。然则，我却是极其烦腻，我知她是古井深潭，红袖里藏着锋刀。她黑曜似的双眸总升腾起氤氲水汽，探不得真情。也如牗下高挂起软罗纱，只窥得花烛剪影。】
【 我知她惯似的出尘，并非真如山间孤鸿。她的心间亦筹谋着权术，论出身，论谋划，我二人谁也不必谁旷达高明——而她，总是凭着资历道着正当强压我一头。】
姐姐协理后院多时，竟然还不知，后宫之事并无谓闲事。
【 皓腕轻抬，烈酒如喉，只余盏底一壁如洗湛蓝。镰月弓刀似的眉轻挑，笑靥仍是明光如霞。】
你我二人同理六宫事，商讨总是有的。
【 五指瘦削如竹节，甲上叩着茜红丹蔻与鸭卵的裳相得益彰。唇间一声轻笑，眸中荡着素练春水。】
先帝说的不错，姐姐总是好为人师。姐姐劳累多年，我自是要讨教的。
【 六角团扇又在掌中飞旋。】
只是要劳累姐姐费神了，我向来算不得乖巧，纵是先帝的福宁殿我也是闹得的。

【聆言罢，右眼皮不禁一跳。好为人师……这委实骂得也太直白了，穆氏已恼怒至此了么？又何必假借睿宗之名。我太熟悉他了，他的剑眉、锐目，他从少年到垂垂老矣，他的苍发和手背的皱纹。杏花微雨、燕子低头，是他还为岐王时，横刀跨马，马蹄儿“哒、哒”地从街陌间行过。川都还没降临于世，更不必说穆氏，我就已陪在他身边。他会怎样谈论我，我岂不心知。】
【沉吟半晌，指望着寻一句漂亮话儿来打圆场。然而我一腔拙谋，终究还是屈于穆氏的利舌。】先帝原来还曾有此言，我受教了；后宫事无闲事，也是我受教了。【那么便看看罢，教满席娘子都看看，到底是谁在咄咄逼人，又是谁在好为人师。】
【她掌中团扇飞旋，带得衣角迎风，她的眉写的是佻达，眼梢还镌了得意二字。她总这么想当人上人，我看着也觉辛苦。】
【穆氏还是很多话，仿佛一点不服输的孩子气。但我并不会字字都答她。拣了几粒杏仁果，也在她话中“不偏不倚”地拣了一个重点。】
你还闹过福宁殿么？这倒是我没听过的，可说来听的么？

【 觥筹错影又何尝不是杯弓蛇影。一如她，我不过一句笑谈，却惹她心弦拨动。玉手捏了团扇轻掩蜜唇，霎时艳光遮蔽大半。】
姐姐放轻松，不过是先帝在时的一句笑谈。
【 琼宇笼着艳艳灼光，时有杜鹃惊飞振翅，和着金石丝竹动听极了。侧身附耳，团扇掩着似雪香腮、乌鬓鬟云。轻声耳语。】
闺帷之事，姐姐叫妹妹如何说与你听。
【 一瞬又收了团扇，正了衣衫，皓腕伸递去了柔荑作势与她相牵，娇笑道。】
这圈椅着实冷硬，坐久了颇为不适，别困在这方寸之地了，不如我们走走赏荷吧~

【我不像穆氏这般爱热闹，是因宫闱不平，须破除二妃不和的传言，为成全彼此颜面，才来观这玉涧的荷。既她掀过了眼下一遭明暗里针锋，我当然亦放过。从善如流应道。】
好，就与你去走动走动。
【荷与别的花是不同的，诸如牡丹、春桃之类，聚成一片林子、堆成一片花圃才好看，有繁艳的美，荷却是两三枝独秀才有灵。所谓莲华，终归是不蔓不枝，方具上意。玉涧就连菡萏都是遍植，私以为，难免是下景，非为山水的佳品。】
【起身时，就势一扫座下各宫嫔御，皆立身伏首向二妃致礼，我只看得见各式发髻，并满头珠翠钗环。有那么一二个，还亲热地挽着手，连笑靥也是羞怯怯的。穆氏智性虽高，德性不足，六宫事不可全交由她手中。等这些幼蚕破茧而出，厮杀得一个可堪主事之人时，我便拉着穆氏俱从神威一席上退场。这已是我最后所能尽的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