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拯救你？江河日下的网络文字水平

　　首先就是抄袭。
　　抄袭不可怕，光明正大地抄袭才可怕。
　　比如说巴孤的《贼三国》被抄袭的事件，抄袭方就给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回复：
　　“爵士现在拼了老命，也只能保持一天一万五千字左右的更新进度，这已经是抽出所有的休息时间啦，再快爵士就得累死了。何况，太快的话，我就没有时间查资料，又会有书友说我借用别人的设定了！有书友说爵士的某些章节和其他小说有些类似，这点爵士要说明一下。因为有些地方爵士实在缺少资料，为了更新速度起见，就没有花大量时间去寻找资料：比如说交州之地的人文地理情况爵士就非常地缺乏这方面的资料，所以诸葛亮平定交州这一章部分借鉴了贼三国里的一些人物和地理设定，这也没有什么呀！”
　　每天一万五千字是个什么概念呢？按照这个速度，可以49天写出一部《三国演义》，55天写出一部《西游记》，64天写出一部《水浒传》，72天写出一部《红楼梦》，八个月的工夫，四大名著就凑齐了。只靠萝卜快了不洗泥已经保证不了速度了，怎么办？抄啊，不仅抄，还理直气壮地抄。
　　不仅网络小说抄袭，各种网络媒体平台上，抄袭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说，知乎上“冷门的历史知识有哪些？”这一问题下的一个高赞回答，在火起来之后，迅速被起了各种标题，出现在各种平台上。
　　在凤凰网旗下的大风号上，这篇文章叫《他们在异族的铁蹄下坚持了20年，却在教科书上被人遗忘》；
　　搜狐历史栏目的ID“历史长河之暨”、今日关注、新浪看点又把它改成了《大顺军在中国的最后二十年》；
　　今日新闻、果乐头条、爱知网管它叫《李自成死后，他的部队抵抗清兵二十年，大顺军抗清时间表》；
　　一点资讯上叫《李自成死后，他的大顺军余部去了哪里？抗清斗争又坚持了多久？》；
　　搜狐历史栏目的“西门庆吹雪”又把它改叫《你不知道的大顺与清军战斗》；
　　一位叫“殷觅轩”的网友还把它上传到了360个人图书馆。

　　这么多平台，不下十位搬运工，互相抄来抄去，还越抄错别字越多，却没有一位想起来通知原作者一声。

　　从根上说，问题就在于整个社会都没有把文字工作的严谨、专业当一回事。
　　在大部分人眼中，文章嘛，看得懂就得了，何必较真。但是，一味对文字降低要求，导致的结果就是文字质量的大滑坡，以至于很多文字内容的质量已经差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如右图。
　　一本正规的图书要出版，要经过“三审三校”的严格流程。一审是由具备中级职称以上资质的责任编辑负责，其需要对书稿进行通篇编辑加工，完成后写出审读意见，并将书稿交给二审；二审是在一审的基础上进行，由具备高级职称或编辑部负责人承担，二审结束也要提交审读报告，之后将书稿交给三审；三审一般由出版社正副总编辑或编辑部主任负责，由其结合一二审意见对书稿进行检查和宏观把握，并写出三审意见。三审结束后才能进入校对程序。如果三审中提出的意见比较多，还需要请承编单位进一步核实修改，然后才能排出一校样。三审的目的是提供符合“齐、清、定”要求的书稿，交出版科发排。书稿发排出样时，先由照排人员毛校，然后出初样，送校对室校对。校对人员对初样一般是一校、二校连校（由不同人）。初样经两校后，称为“一校样”。一校样经照排人员改样后出样，交校对室进行第三次校对。按照《图书质量保障体系》的规定，校对人员第三次校对后，责任校对应负责校样的文字技术整理工作，监督检查各校次的质量，并负责付印前的通读工作。除重点图书外，许多出版社第三次校对后的校样，实际上就成了终校样。终校样经照排人员“灭红纠错”后出的新样，就是清样。
　　然而，网络平台上作品就没有这么多的要求，质量如何，全靠作者自己的良心。对于自己的要求比较高，对写作也没那么功利的作者，在文字质量上还会相对上心，仔细检查检查。越是那种追求速度的所谓“高产”作者，就越容易对自己的作品不负责任，随随便便地把错漏百出的内容发布出来。
　　郭德纲评价相声行业的一句话，改一改也能用在网络文学作者身上。
　　“其他的行业好比是爬山，一磴一磴爬，爬到顶上去，开门进门。我们这个行业是大门在山根，开开门，连人带狗都能冲进来。进来之后谁都不愿意往上爬了，得了，咱们都跟这儿凑合吧。你也不会，我也不会，还有一条狗，就一块儿，都跟这儿凑合着。我就说你是大神，你也说我是大神，好，咱们都凑合。”
　　网络时代了，写作全民化了，也就什么妖魔鬼怪都敢称作家了。网络文学作者之中，固然有很多人确实技高一筹，文笔立意俱佳，作品很有独到之处，不亚于传统的主流文学。但是更不乏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靠写低俗爽文混日子的滥竽充数之辈。
　　这一问题可不是网络小说一家独有，而是遍及整个互联网的通病，前文谈抄袭时点名的那些网络平台，在文字质量上的问题都不比网络小说小。兼具抄袭和粗制滥造两大问题的网站，那就彻底没法看了。典型例子就是各种盗版网站，章节错乱，错字连篇，打开一看，满屏幕的错别字和和谐词。这些网站或者是用自动盗贴程序，或者靠廉价劳动力手打，或者靠软件识别图片，质量之烂令人无法直视。很多企业乃至政府的官方网站，都有不少错漏，其中不乏一眼就能看出的低级错误。各种自媒体的作者、企业的网络编辑，自身的文字水平不过关还懒得查字典，懒得考据。不仅错字连篇，还一不留神就当了传播谣言的小喇叭。

　　很多人以为，把文章润色一下、编辑一下、校对一下，这不是是人就能干嘛。中国字谁还不认识？中国话谁还不会说？殊不知，这差事还真不是谁都能来的。
　　笔者从高中时起就负责学校的校刊，到了大学又在学生会做报纸，直到工作之后干上这一行，在森广达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做图书编校。这些年来经手的稿件越多，越觉得学无止境，越为昔日的自己感到汗颜。
　　编辑工作有特殊性，是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下工作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是精益求精地反复核查每一处疑点，还是得过且过，不出事故就算万事大吉，这就得看编辑的职业道德了。对于每一个细节，都应该认真对待，竭尽全力，容不得半点敷衍，这才算是合格的编辑。充分理解作者的意图，尊重作者并提出有价值的意见，同样也是对编辑加工人员的要求。
　　编辑也好，校对也好，很多时候都是冷板凳，没有点耐性是坐不住的。没有点工匠精神，还真没法在天天守着文字打交道的同时还能心平气和地把一处处隐蔽的错漏揪出来。能编辑书稿的人，自己的水平也不能低了，本身的语文水平要高，对于书中的内容也得多少懂行才行。一个连什么叫饲料，什么叫发炎都不知道的人，给他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看都看不懂，又何谈编辑。
　　心要细，文字功底要过硬，这才能算对编辑工作初窥门径，像笔者这样的后进之辈，还在门槛上跪着呢。还要博文多读，广知通晓，能为作者提出有价值的建议，这才算真正进了这一行的山门。对错误要有敏感性，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哪里可能有问题。改科技类的文章，自己也得粗通门道，改历史类的文章，自己也不能是小白。起码不能出“曹操长子曹丕”“朱棣用红夷大炮”“努尔哈赤统兵入关”这样的低级错误。别笑，这些都是作者们真的会犯的错误，甚至包括很多知名作者。

　　网络时代的文字，数量上爆炸式地增加，但是在质量上却失去了纸质文学的严谨，但是，网络时代的文字也有传统媒介所不具备的优势。《临高启明》告诉我们，小说也是可以“众筹”的，天南海北的众多作者们，共同讨论小说的发展走向，把自己的创作的文字汇聚到吹牛者手中，构成了这部已经连载了近千万字的长篇作品。既然文字的创作过程可以利用网络沟通迅捷的优势合众人之力，那么文字的加工过程为什么不能呢？
　　政府、企业的网站也好，网络小说也好，各种媒体平台上的文章也好，指望他们的作者短时间内提高水平是不成的，但是，如果能有专业人员来把一下关，很多不必要的错误、笑话都可以避免。
　　笔者就职的森广达文化传媒公司，就在做各种文字内容的编辑校对。说实话，日常工作中接触的奇葩内容不是一般地多，要是普通的错别字、病句还好，最让人头疼的是各种似是而非的鸡汤谣言。

　　今天笔者就看见一个典型例子。
　　这个故事可能很多人都听过：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虽然老来得子，可他从不溺爱。病危时，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要吃儿子亲手做的馒头。儿子不敢违背，勉强答应，但他不会做，郑板桥命他去请教厨师。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好后，郑板桥已断气了。他给儿子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此时，儿子才明白父亲临终让他亲手做馒头的用意。
　　一开始吧，我也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但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感觉这话不大像郑板桥的风格啊，于是就查了一下。
　　结果呢，郑板桥去世的时候，他两个儿子的坟头草都老高了，他死后，他的族人才把侄子郑鄣田过继到他名下，哪来的什么老来得子！

　　森广达公司里的其他人，也查出过很多很搞笑的错误。
　　鼎鼎大名的“鲶鱼效应”，就是一个流传极广的谣言，我们发现，不止一本书引用过这个科幻故事。
　　挪威人喜欢吃沙丁鱼，尤其是活鱼。市场上活沙丁鱼的价格要比死鱼高许多。所以渔民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法让沙丁鱼活着回到渔港。可是虽然经过种种努力，绝大部分沙丁鱼还是在中途因窒息而死亡。但却有一条渔船总能让大部分沙丁鱼活着回到渔港。船长严格保守着秘密。直到船长去世，谜底才揭开。原来是船长在装满沙丁鱼的鱼槽里放进了一条以鱼为主要食物的鲶鱼。鲶鱼进入鱼槽后，由于环境陌生，便四处游动。沙丁鱼见了鲶鱼十分紧张，左冲右突，四处躲避，加速游动。这样一来，一条条沙丁鱼欢蹦乱跳地回到了渔港。原来鲶鱼进入鱼槽，使沙丁鱼感到威胁而紧张起来，加速游动，于是沙丁鱼便活着到了港口。这就是著名的“鲶鱼效应”。
　　看完这个故事，我们就觉得编这个故事的人很可怜，应该是从来没养过鱼，而且既没见吃沙丁鱼，也没吃过鲶鱼。
　　为什么说编故事的人没养过鱼呢？因为鱼在船舱里容易死是因为缺氧，它们都缺氧了，你还去搅和它们，让一群缺氧的鱼加强运动，那不是嫌它们死得不够快吗。
　　这个编故事的小同志，可能连大名鼎鼎的沙丁鱼罐头都没吃过，沙丁鱼是罐头、腌鱼、鱼粉、鱼丸、鱼卷、鱼油、饲料的原料，有谁会关心咸鱼是死是活吗？
　　最关键的是，沙丁鱼是海鱼，鲶鱼是河鱼啊！这位神奇的船长是怎么做到把淡水鱼和咸水鱼养在一起的？

　　名家作品就不出错了？也未必。
　　高阳都知道吧，就是写《红顶商人》《慈禧全传》的那位，前一段时间，我们森广达公司校对了他写的《明朝的皇帝》，讲到“靖难”之役时有这么一段。
　　到了献城的那一天，燕王得意洋洋地策马进城，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把闸板放早了，落下来打在燕王的马头上，而桥梁又一时弄不断，以致燕王死里逃生，回营震怒，下令轰城。那时已有大炮了，称为“红夷大炮”——红夷者葡萄牙等国的人——以其威力强大，常封为“大将军”；用红布作炮衣，所以亦称“红衣大将军”；又根据Frangi的音译，称为“佛郎机大炮”。
　　简直是槽点满满啊！红夷大炮和佛郎机居然成了一种东西了？15世纪初的朱棣，能用上16世纪初的佛郎机炮和17世纪初的红夷大炮。怪不得朱棣能篡位成功呢，肯定又是个穿越的。也不为难高老爷子了，毕竟人家是历史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出些错误也可以理解，就像我们看金庸小说的时候总不能计较成吉思汗有没有个女婿叫郭靖。

　　现在我们森广达也在做网络文字内容的编辑校对，网络小说、政府网站、门户网站、新媒体平台等等林林总总的都有，这体验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啊，不一定哪个犄角旮旯，就藏着某种稀奇古怪的错误，有的甚至错得匪夷所思。
　　传说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好端端的，鬼为什么要哭呢？因为人类有了文字了，知识和文化就能得到传承了，鬼还怎么糊弄人？就像金庸小说里，为什么逍遥派、桃花岛、白驼山这些显赫无比的门派到后面都没了，少林派却能千年不倒？就因为少林派把自己的武功秘籍都写成书了，七十二绝技练不成，不要紧，写成书留着，后世门人弟子一代一代读下去，总能学出几个高手来。虽然说总有人上藏经阁偷秘籍，但毕竟比那些断了传承的门派强。那些只靠师徒之间口传心授的门派，只要有一代不会教徒弟，门派就完了。
　　文字是我们几千年来的文化载体。想当年，韩愈这个河南人到广东潮州做官，和手下人一说话，完全鸡同鸭讲。别说河南人了，广州人都未必听得懂潮州话。但是人家韩大文豪有办法，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总算能凑合着交流了。在过去，中国人哪怕是遇到日本、朝鲜、越南、琉球的知识分子，都能拿这个办法交流。
　　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故事，说是一群在法国留学的学生，一起参观一座小博物馆，其中有五个中国人、四个越南人、一个伊朗人。馆长看到有中国人来了，特别兴奋，拿出了一件自己很宝贝的馆藏，是一份用汉字写的古代文件，讲的是一桩案件的判决。馆长不明白上面的年号是哪个时期的，向这些中国学生请教。
　　这五个中国学生一看，“绍治”，这是哪个皇帝的年号？他们也不知道，于是答应馆长回去查资料，然后再联系馆长。
　　没想到一查才知道，“绍治”根本不是中国皇帝的年号，而是越南阮朝宪祖章皇帝阮福暶的年号。
　　这时，他们突然想到，当时和他们一起去博物馆的四个越南同学，看到这份文件完全无动于衷，因为越南早已不再使用汉字了。
　　几个中国人，靠着写在几张脆弱的薄纸上的文字，了解了越南古人的生活，而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的子孙，已经看不懂自己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了。细思之下，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可怕的事情。每一个文字，都连接着记忆与遗忘，如果没有文字作为船锚，没有教育也没有学习，人类就将在时间海洋中不断漂泊。它们是通往过去的窗口，也是照映今天的明镜，更是折射未来所有可能性的棱镜。文字，是矗立在黑暗的时间之海中的灯塔。
　　笔者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编辑，不敢以“文以载道”自居，但是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老祖宗们留一条文化的根吧。我们每一个写下文字并且公开发表的人，既然以文字工作者自居了，还是多少对自己写下的东西有一些敬畏之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