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十月，京城迎来一场冷雨，下到中间便转成了雪，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白盐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天气骤然间变得异常寒冷。入仕这些年，早就习惯了早起，可昨夜在书房为浙、苏两省的调解思量过了时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中醒来，一睁眼见窗纸通明，还以为起迟了，一边埋怨蕙兰不早点叫醒自己，一边就命人给自己穿衣】
【穿衣间隙蕙兰道时辰还早，待拾掇妥当推门而出，便见外头的雪已下得铺天盖地，雪色映得窗户纸发亮。用了碗粳米粥，便启程前往都察院。昨日派人去穆府递了帖子，言及会在今日上午亲自拜访商讨下两江参劾事宜。穆大人在两江浸淫多年，地方上门生故吏繁多，两江的许多事情，若有他点拨下，会轻松不少】
【一场急雪，让往日路边不起眼的池塘冻的如镜面一般，看着这一片银装素裹，约莫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衙门。十月例会听取了各方汇报，散会后眼看到了时辰，便踱步往兵部赶去。】
【穆大人三朝元老，如今以体仁阁大学士领着兵部尚书衔，虽说年事渐高，这几年却每日坚持到部里坐堂。是以前此次选择到兵部磋商，首先体现晚辈对其尊重，再来也表明是一心为公不含私心。一路有人领着进了值房，便见一老者端坐案后，顿时朗声笑道】
“早就听说安行老大人每日必来部里坐堂，兢兢业业四十年，实乃我辈楷模！”

【人有高不成低不就时，天水也有雪不成雨不成时，这段日子是一年中唯二两个难过的时候，另一个在晚冬初春，都是路上泥泞不堪，衣裳乱穿时。今晨向宫中递过膳牌，得在养心殿召见，奏请仍是为了那桩半辈子都在掂量的旧事，离宫时时辰尚早，今日虽非当职，却因应承过了，直往衙门过去】
【一盏茶没喝两口，小吏已引人来，闻话听的嘴角眼角一起抽抽，笑道】
误传，误传！
【与他换茶时一并把才到手的茶也换了，自主略去老不老的话，直言道】
你说的那桩事我细细想过，所谓无利不起早，又想让人吃亏又想让人办事，怕是有些难

【雪光映着窗纸，照得屋里通明雪亮。虽说多少有点炭火气，比起外头，还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寒暄间，屋外响起皂鞋踏地的蹀踏声，随即一笔帖式推门而入，为二人各自斟满香茗退去。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上的细纹描绘，含笑道】
“老大人算是把衍功的来意摸的透透的！此番衍功前来，就是为了苏、浙海运调解一事。月前向皇上奏报，皇上说，稳住大局，苏、浙同舟共济，比什么都要紧！说起漕运，如今朝堂上下谁不知晓您做的贡献？虽说您已经离开两江多年，可也不需要谦虚什么，两江总督苏有伦可是您的老部下了，还是希望老大人可以帮着提点一二。今年两省闹的不愉快，也是朝廷想的不周，浙江那边的参劾，皇上留中不发便知晓态度”
【两省立场不同，谁是谁非不好计较，这是笔糊涂账。只是拖延日久，再僵持下去怕是影响明年开漕。以如今苏、浙漕运现状，若放其两相商讨，只会空添些戾气出来，难得一点进展也会走漏风声，下边再给搞黄了可不是朝廷所期。这种事还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去作，又要持重有节，平平和和地办。】
“如今这边有了新的方案，考虑到两江经贸繁荣，商船充裕，闽浙因历史缘由水师强大，两省进行互补再合适不过，老大人可以过目一阅”
【说罢，将册子递到案上，也是深思熟虑后的折衷之法，让两江免去放洋后的护航耗费，节省的开支用以支援闽浙船只不敷之用，互惠互利才好谈“同舟共济”。】

【一如世上所有俗人，对恭维的话没有不听着顺耳时，尤其是在被当面夸赞，纵有十个不快，也已暂且先抛去五个，接下条陈册子却不急看，按在掌下】
这话说的都远了，我离开两江已有十年，哪还有什么门生故吏差遣，就是我倚老卖老压着苏有伦，可人走茶凉，他也未必肯买我的账，况且总督下还有巡抚，巡抚下还有州府，虽有上令下行，但地方要想寸着劲的来，任谁去说也没辙
【受他迎面递来的高帽，然戴不戴还是两说，复道】
两江的水师确实不比闽浙强大，尤其是在外洋巡防，但这几年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况且只是漕船护运，过山东境后又有山东水师接防助防，闽浙的水师再如何，要护运自省漕船，要巡查海防，倘使再抽出兵力助防两江的漕船，怕是水师调动频繁，兵力出缺，有碍外海防御

【话里把自个儿在外摘的一干二净，实则我清楚他也清楚，雁过尚且留声，何况是居官，不过是还不足以到让我趟他们那趟浑水的份儿，翻开条陈阅看，字写的委实好，以至于过了一会儿才想着瞧内容，一壁听他从旁说话，笑道】
这些理咱们懂，可你要拿到外头去说，人家以为你是在当空画大饼，亏在哪是打实处出来的，可找补在哪，仅凭三言两语说不清，纵是我忝一张老脸去说，不碍叫人戳脊梁骨，利字当头，就怕没人愿意买账
【他想的都是好的，说的也够恳切，可天下最不讲信的就是这，朝令夕改是家常便饭，何况空口白牙。一字一字看他的条陈，随口道】
同邻居借东西还得以物换物，没拿出东西来，下头那些人就是天王老子也有不认的，毕竟到头来甜还是苦老百姓说的都是他们，您说谁愿犯这份险呢

【虽说并没有应付的意思在里面，但有些东西，是不好形成书面公文，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出了门是不会认账的，本想着来个君子之诺，如今看来，穆大人是想帮两江抓些实打实的好处。顿时苦笑摇头，打趣道】
“老大人可是为两江操碎了心！早就听说苏有伦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这回可算见识了！”
【来之前便做了充分准备，有些授权也向陈中堂要了过来，只不过这两相商讨，也不会一下子就把底牌全交了出去。低头思索间，屋内顿时静谧下来，只有炭火盆里不时发出噼啪声。片刻功夫，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
“苏有伦自前年开始，便一直计划申请海港扩建，打的什么目的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眼馋十三行给两广带来的巨额关税。这次事毕，我可以帮他走通工部与户部的手续，以试点的名义先办起来，如何？当然，港口吞吐量肯定有所限制，但也足以贴补之前亏空还有盈余了”
【江苏海关自下诏闭关已有逾百年，只是近些年来随着两江漕粮海运的兴起，关于江苏海关是否具备重启的可能也不时被人提出来。对两江总督而言，这可算实打实的政绩。】

【自至道时戴上红顶，和这些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一个个肚子里装了多少坏水，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什么君子协定搁在这，连个狗屁都算不上，白纸黑字还能翻出去说，你一言我一语怎能做凭证。闻言但笑不语，不逼出他拿捏的底，没法向旧日同僚们交代】
海港啊，似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听着要音时眼皮子跟着一跳，知晓这才是正题，不急应不应说准话，慢条斯理合上他拿来的条陈】
开放在苏的港口，这个先帝在时曾经廷议过，不过后来是无疾而终，所行牵连甚广，至今谁也不敢再提，更不要说拍板，不知你所说的试点的意思是什么，是向广州设十三行那样，也允许外蕃的商船来往，还是允许咱们的商船出港远洋贸易？前者的话少不得要争十三行的利，那头您这可知会了？后者的话是走哪几省的货，闽浙的货也从这走？再往里江西陕西，亦或是川陕的货也能从这走？

【听穆大人开口，看似漫不经心，却从其后续的追问中品出几分其他意味。此次商讨，云里雾里，到现在终于能谈些正题了。目中精光幽幽一闪，淡笑道】
“先帝爷那会毕竟与现在有不小变化，今时不同往日，敢不敢提，依我看，还是看这心里是不是存着公心？衍功侥幸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自觉圣恩不可负，只有勤勉努力，兢兢业业仰报高厚。如今苏、浙漕粮海运推决不下，做些调整未必朝堂诸公不能接受？”
【《尚书》有云，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既然要与穆大人打交道，其一生履历又岂能不了解？海贸一事怕说进他的心坎里，未尽之事由其再次亲手推动，岂不美哉？】
“此番试点，还是一步步来。先以江苏、江西、陕西出货为主，陡然步伐太大，朝堂议论纷纷也不利于推进，不知穆老大人以为如何？”
【海贸牵扯利益不知繁几，又岂能一步到位？言尽于此相信穆大人知晓份量，话锋一转，拱手正色道】
“穆老大人，苏、浙若能同舟共济，不伤国政，不害官体，不误民事，当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还望您鼎力相助！”

【一旦开了海运里头会有多大的利，苏有伦睡觉都能笑醒，当初不过是说了句没影儿的话，已叫两江上下的商贾为之蠢蠢欲动，成与不成不是他一言我一语能敲下的，可只要这事起了头，朝廷松了口风，纵使到最后仍是成不了，里头能捏在手里的利仍是不可估算】
【两江不姓穆，我做不到一言定鼎，苏有伦亦不对我马首是瞻，终归到头不过是个利字】
您这话是说到点上了，漕粮海运功在社稷，当初陈中堂试行首运的时候是有不少非议，可最后怎么着，又省银子又快，谁不说个好，一晃好些年过去，人换了几波，毛病却都没变，还是墨守成规，畏首畏尾，谋算的都是自个儿眼巴前那三分利
【手点桌面，说的是大义凛然，慷他人之慨，转话笑道】您放心，这等于国于民利无尽的事，我自是竭尽全力相助
【后话细说条陈，你来我往，天地与人四知，不可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