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他开车前往小村庄里的邮局,确认是否有任何给他的信件。
一封也没有。他并不惊讶。杰夫就像他一样不爱写信,而安妮,在此时此刻,很可能被禁止与任何人联络。至于事务所,他已经叮咛过秘书别打扰他,除非有最紧急的事件。
他盘算着是否要问干瘦的邮局人员,有没有姓丹佛的人家住在这一区。他决定不问。若他这么做的话,将破坏茱莉煞费苦心虚构的幻象。即使他不相信茱莉的话,在他内心深处,也无法自己推翻。
那天下午她穿着和发色相同的黄色洋装。看见她时,他又在此感到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不过,当刚开始的那一刻过去后,话题就来了,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思绪像两条兴高采烈的小溪般汇聚,欢快地在下午的河道上奔流。这一次,当他们分别时,换她开口问:“你明天会在这里吗?”虽然她只是比他抢先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当他穿过树林回到小屋,一路上,这句话都在他耳畔回荡着,然后他在门廊前面抽了一整晚的烟斗,让这句话陪他进入梦乡。
隔天下午他走上山丘,却发现空无一人。起初,失望使他一阵麻木,接着他想,她迟到了,仅此而已,她很可能随时都会出现。于是他坐在花岗岩长椅上等待,然而她没有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黑夜的暗影从树林开始往上蔓延,爬上了山丘,空气变得更冷。最后他放弃了,悲惨地回到小屋。
隔天下午,她仍然没有出现。再隔一天也没有。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唯有钓鱼与他相伴。他再也无法读书。与此同时,他恨起了自己——恨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害了相思病的男学生,恨自己的反应就像任何一个看到漂亮脸蛋和美腿的四十岁**。不到几天前,他从未多看其他女人一眼;而今他在这里,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他不仅看了别的女人,还爱上了她。
第四天,他走上山丘,心中已不存希望——然后他突然看见她站在阳光底下,希望又再度燃起。看到她穿了一身黑的时候,他本该猜到她没出现的理由,但他却没有——直到走过去,看见她眼睛流下的泪水,还有她嘴唇无法掩饰的颤抖。“茱莉,怎么回事?”
她紧紧抱住他,肩膀颤抖着,把脸埋进他的外套底下。“我爸爸死了。”她说。出于某种原因,他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流泪,知道她在守灵和葬礼的现场都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崩溃,直到现在才哭出声来。
他温柔地环抱住她。之前他从未亲吻过她,现在也没有,至少不算真正的吻。
他的嘴唇刷过她的前额,短暂地触了触她的头发——仅此而已。“我很遗憾,茱莉,”他说:“我明白他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他一直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说:“从他开始进行锶九十实验的时候,一定就知道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我……我不想活了。没有他,人生没有值得我活下去的东西——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他紧紧抱着她。“你会找到让你值得活下去的东西,茱莉。某个人。你还年轻。你还是个孩子,真的。”
她猛然抽身,抬起一瞬间没了眼泪的眼睛瞪着他。“我不是孩子!你竟敢叫我孩子!”
他惊诧地放开她,往后退了几步。他从来没看过她愤怒的模样。“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开口。
她的愤怒消失得和来时一样迅速。“兰道夫先生,我知道你无意伤害我的感情。不过我并不是个孩子,真的,我不是。答应我,绝对不会再这样叫我。”
“好,”他说:“我答应你。”
“现在,我得走了,”她说:“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
“你——你明天会来吗?”
她久久地看着他,蓝眼睛闪烁着,泛起有如夏日阵雨后的雾气。“时光机不能用了,”她说:“有些部分需要换零件——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换。我们的——我的时光机可能还可以再飞一趟吧,但是我不太确定。”
“不过,你会试着过来吧,对吗?”
她点头。“对,我会试试看。兰道夫先生?”
“嗯?”
“假如我没办法来的话——请你记得——我爱你。”
然后她就走了。她轻盈地跑下山,没多久就消失在枫树林里。当他点烟的时候,双手颤抖着,火柴都烧到了指头。
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回到了小屋里头或是吃了晚餐或是上床睡觉,不过那些事情他一定全都做过了,因为他醒来时,人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当他走进厨房时,发现晚餐的碗盘放在沥水架上。
他把碗盘洗了,煮了咖啡。早上他在码头钓鱼,好让心思保持在空白状态。等到晚一点儿,他再去面对现实。现在他只要知道她爱他,只要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再跟她见面,那就够了。他很确定,就算是一部坏掉的时光机,要把她从小村庄载到山丘上,应该也不成问题。
他早早就到了,坐在花岗岩长椅上,等她从树林里出现,走上山坡。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铁鎚声一样怦怦作响,他知道自己的手正在发抖。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他等了又等,但她没来。隔天也没有。当夜晚的影子开始拉长,空气变得冰冷,他下了山,走进枫树林里。他找到了一条小路,循着它走进森林,然后穿越了森林,走进村庄。他停在小邮局前方,检查有没有任何给他的信。干瘪的邮局人员告诉他没有信之后,他仍然徘徊不去。“有——有没有姓丹佛的人家,住在这附近的任何地方?”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邮局人员摇了摇头。“从没听过这名字。”
“最近镇上有举行葬礼吗?”
“将近一年没有了。”
在那之后,虽然他每天下午都到山上去,直到假期结束为止,但他心知肚明,她不会回来了。她不见了,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到了晚上,他常在小村庄里徘徊,不顾一切地希望是邮局人员搞错了;但他没有见到茱莉的踪迹,他向路人描述茱莉的外貌,也只得到否定的回应。
十月初,他回到了城市。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面对安妮,表现得仿佛他们之间未曾有过任何改变;但她似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虽然她什么都没问,但随着几个礼拜过去,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而她眼里那分令他迷惑的恐惧,则变得越来越明显。
他开始在星期日的下午开车去乡下,去到那座山的山顶。枫树林已然转成金黄,天空甚至比一个月前更加蔚蓝。他在花岗岩长椅上坐着,凝视着当初她身影消失得地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
然后,在十一月中的某个雨夜,他发现了一只行李箱。那是安妮的,他之所以会发现,完全是出于意外。她去镇上玩宾果,留他独自待在家中;在两个小时内看了四台令人麻木厌倦的电视节目之后,他记起家里收着去年冬天的拼图游戏。
他渴望抓住某样东西,什么都好,好让自己不再去想茱莉,所以他爬上阁楼去找拼图。当他在好几个堆叠的箱子里东翻西找时,行李箱从旁边的架子上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的那一刻,箱子应声打开。
他弯腰去捡。这个行李箱是他们婚后租了小公寓时她带来的,他记得她总是锁着它,也记得她笑着跟他说,行李箱里锁着一个妻子得藏好的秘密。多年下来,锁头已经生锈,这一摔,就把锁摔坏了。
他想把箱盖阖上,然而,当他看到箱盖边缘露出一件白色洋装的滚边时,他停住了。这质料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不久以前他才看过似的——一种像棉花糖又像海浪泡沫和雪花的质料,浮现在他心头。
他把盖子往上打开,拿起了那件洋装,手指微微发抖。他摊开它,把它挂在房里,洋装看起来就像温柔的雪。他看了很久,喉咙紧紧的。接着,他又轻柔地把衣服摺好,放回行李箱,阖起箱盖,把行李箱摆回原处。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一只鹿。而今天,我看见你。
雨滴轻敲着屋顶。他的喉咙太紧绷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哭出来。他缓慢地步下阁楼,沿着螺旋梯走进客厅。壁炉上的时钟指着十点十四分。再几分钟,宾果巴士就会让她在转角下车,而她会沿街步行回家。安妮会……茱莉会……茱莉安妮?
那是她的全名吗?很可能是。一般人取化名的时候,常会保留部分原名;况且她已经彻底换了一个姓氏,可能会觉得名字随便取也无所谓。除了改名之外,她一定还做了其他事,好躲开时光警察的追捕。难怪她从来都不想拍照。而好久以前,当她怯生生地走进他办公室应徵工作的那天,她一定吓坏了吧。形单影只地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年代,既不晓得父亲的时间理论是否正确,也不晓得原本在四十几岁时曾爱上她的那个男人,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是否同样会对她产生爱意。但她回来了,就像她承诺过的那样。
二十多年了,他不可思议地想,她一定都心知肚明,有那么一天,我将走上一座九月的山丘,看见她站在那里,一个年轻可爱的她,就在阳光底下,然后我会完完全全地再度爱上她。她一定知道的,因为那一刻是我未来的一部分,也是她过去的一部分。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告诉我?
突然之间,他懂了。
他觉得难以呼吸。他走向前廊,披上了雨衣,步入雨中。他在雨中走着,雨水猛烈地打在脸上,一滴滴沿着脸颊往下流淌,有些是雨,有些是泪。像安妮——或说像茱莉——那么美,美得好像永远不会变老的人,怎么可能怕老?她难道不知道,在他眼里,她不可能会老——自从他在办公桌前抬起头、看到她站在狭小办公室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她了,对他而言,从那天起,她连一天都没有改变。她难道不明白,正因如此,在他眼里,山丘上的女孩才那么像个陌生人?
他到了街上,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当宾果巴士停在转角,穿着白色风衣的女孩从巴士走下来时,他也几乎刚好抵达。他喉咙紧绷得有如刀割,完全无法呼吸。如今她蒲公英般的发色变深了,迷人的小女孩模样已然消失;但那股柔和的美仍停驻在她温柔的脸上,而在十一月的街灯苍白的光芒下,她修长的双腿和那分优雅对称之美,是他在九月的金黄色阳光下不曾知晓的。
她迎向他时,他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恐惧——一股因为他知道了理由而更加无法忍受的深刻恐惧。她的身影在他的泪眼前方变的朦胧,他几乎看不见地走向她。当他走到她面前,他的视线清晰了,他伸手轻触她被雨淋湿的脸颊,仿佛穿越的是岁月。她知道,一切都没事了。她眼中的恐惧随即远离,永远远离,而他们就这样在雨中手牵着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PS:故事很美,但还是让我觉得他背叛了她,哪怕那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