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南华经置于桌上，思及那日夺书之人，不免有些诧异，内廷中尊卑有道，宫规时刻训导谨言慎行一字，没曾想竟叫我遇上了位离经叛道的主儿，若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也是有趣。命人几经辗转打听过，原是尚食局的人，初入宫闱尚不知事，怪道那日嚣张跋扈，无半点循规蹈矩，只怕日后不免还得吃些苦头，方能稳妥持重。暂将此事放下，先前小妹念叨着学琴，逢今日得空，便让人取出梧桐雨，携了往永寿宫去，也顺道同额娘请安了。)

那日与那小太监闹了不愉快后，转眼便忘了去。同掌膳的姑姑一道做了饭菜，被打发了随着永寿宫的去送膳，布完膳侍候娘娘用了后，领了赏的玉镯子，拎着食盒往尚食局走去，转过宫门，迎面走来一个人，我一下子呆住了。他分明就是那日见到的人，只是现在见到的人穿着纹着龙纹的衣服，衣冠楚楚的样子，哪里还有当日的样子。心想这下完了，自己对他那般无礼。我赶紧低了头，同随行的小宫娥让到了道边，嘴里嘀咕着。
：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咬着下唇，脑袋越垂越低。

3(从四所到永寿宫，路程虽是不远，但几经曲折的甬道，一路上见着兄弟几个，固然还是要招呼上一阵，故而一路行来，费了不少功夫，眼看永寿宫就在前头，已然念起了额娘宫里的枫露茶，今儿赶上，怎么也得蹭上一盏茶。如此想着便加快了步子，前边几个宫娥捧着食盒走过，见我等前来，都知礼的自顾让开道，步疾行过之际，斜眼瞅见后头的宫女耷拉着脑袋，不知在念叨个什么劲儿，随停下了步子，双眼有些好奇的盯着那人，忽觉得几分眼熟，只是瞧不真切面容，)“你，抬起头来。”

低头看着皂靴从自己眼前移动过，松了一口气，眼见得就可以随着大部队离开，从此以后绕道而行。哪只那双黑色的皂靴偏偏转了个弯，停在了面前。头顶传来不算和善的男音，心想自己肯定死了。张了嘴，嗓子捏着几分，回道。
：奴婢粗鄙丑陋，怕污了爷的眼。
手藏在修着繁复花纹的袖口里，捏在一起，汗湿了手掌心。犹记得入宫前，额娘说过的要谨言慎行，转而我便忘了，还真是该打。

(双眸直盯着一人，倒不是我常日的作风，只是那宫娥瞅着似有似无的面熟，自然想要看清，奈何她一直拉拢着脑袋，像是我要吃了她似的，只待她一出声，顿时完全明白了过来，就她这刁横无理的声音，真是让人想忘记都难。话说回来，也不怪她如此惊慌，当日说过的什么，做过什么事，我若不记得，想必她也不敢忘？知她能言善辩，便承她所言，也不去同她深究，对着领头的大宫女，道)“要我说，既是粗鄙丑陋，还是赶紧打发出宫去吧，省得吓坏了人。”

正值隆冬时节，积雪搭在黄瓦上，一抖便掉了许多下来，洒在了人身上冷得慌。我缩了缩脖子，打了一个寒噤，他的话便传进了耳朵里，一如那日的嚣张跋扈，将那不算好的记忆全然都给引了出来，这下也肯定这人与之前所见相同。前头领头的女官恭敬答道：“女官都为钦定，这个奴婢也做不了主。”不等那人出声发难，我一下抬起了头来，姣好的面容不卑不亢，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好呀，那爷便同上头说去吧。
女官出宫并不那么简单，我也不与他辨，她一个爷，也不是我这等身份能惹得起的。大宫女脸色变了，赶紧对我呵斥道：“放肆，你怎么和爷说话的。”转头面向那人笑道：“奴婢疏于管教，一会儿回去好好罚她。”我对着她瘪了瘪嘴，软软叫道。
：姑姑。

7
(冷眼观她巧言令色，亦不知何处栽培的苗子，宫中人向来谨言慎行，切勿强出头，如她这般胆识，竟不知是可赞，还是可笑。这领头的女官，言语虽是敷衍，倒还有几分忌惮，不似身后那人，不知天高地厚，紫禁城中不知掩了多少冤魂，便是如她轻狂之厮。步子缓缓抬起，逼近了她身前，随手挑起了她低垂的下巴。) “没有人教你宫中的规矩吗？见了主子还这般狂妄，迟早有人收拾你。”(待她抬头，故作惊讶的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话说的吓人，并且我也知道并不是唬人，这宫廷里的生存法则，教的就是让人听话，也是额娘再三教导的那些东西。只是这个人将骨子里头的叛逆给激发了出来，只是现在，好像根本没法维持下去了，他始终是主子爷。下颚被人抬起，我依旧标准行了宫礼，躲去了他的手指。
：奴婢谢过爷的教诲，奴婢已经知错了，请爷责罚。
敛去那日夺书的锋芒，似惊于他说的话，连忙否认道。
：主子爷身份尊贵，奴婢之前没那福气得见，今日得见，现下还在惶恐。

(桀骜不驯如她，倘或言语几声，便能让她知错，那便不是她了，既然冤家路窄，何又不是为心意相通，偏生念着她，人便自顾送上门来，如今二人于甬道相遇，身份挑明，只欲悉知她那日放下的狠话，今儿还是不是这么个事儿，这么个理。使了个眼色，让人将她手中的食盒夺去，待她错愕之际，不由分说的拽起她的手腕，继续前行。)“不必惶恐，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拿出你那日的气势来。”

窸窸窣窣的雪花将外头披着的小夹袄给浸湿了，惹得人有些凉意，也不知这位爷又是抽得什么风，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夺了手上食盒，被人拽着走了好远，我小跑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请爷放开奴婢，这宫禁内，奴婢不想惹人嫌话。
一会儿回去免不得又是一顿训斥，左右都是面前这人害的，闻言有些发笑在人身后嘀咕。
：吃不吃还不是你说了算。
眉头微皱，颇有些豁出去的气势，用力去甩他钳制住我的手。
：哎呀，快放开，你弄疼我了。

“既无心虚，又何惧人言。”
(掌心攥着人的手腕，不管她的挣扎，依旧往前行去，一路上任由她嘀咕着，再不做任何言语，行至园中小亭，东临会意的将梧桐雨平放于桌面，后离去。许是时辰尚早的缘故，放眼这偌大的御花园里，除却我与她二人，便是寂静一片，松了她的手，缓缓步上台阶。)“陪我到亭子里坐坐。”(于桌前坐下，伸指抚上琴弦，一指挑起清脆，回望一旁杵着不动的人。)“你那天不是张牙舞爪的嘛，怎么如今吓成这样，虽说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但是，万一我心情一好，就不记得前事了呢？” (夺我的书，竟敢说我是太监！)

簌簌的雪花落下，压在枝头上，风一吹就抖落了大半，让这原本就寒冷的冬季，又凭空增添了几分寒意。他将我拽到了御花园的凉亭里，揉了揉被他捏痛了的手腕，嘴巴一嘟，不情不愿，但还是移动了步子坐了下来。
：您是爷，奴婢哪敢呢。
风吹过亭子很凉，方才被雪浸透了的衣裳黏腻在身上，这会儿倒是让我觉得更冷，缩了缩身子，将手臂环在了身上，紧接着说。
：不过之前的事，奴婢了没错，是奴婢先看到那本书的，爷您偏不讲理的抢了去，而且您那身打扮，谁又知道您是主子爷呀。
将心头的抱怨全部说了出来，越到后面越是小声。风一吹，打了个喷嚏。

(冷眼看她不情不愿的坐过来，看来倒还是个知礼懂事的东西，只是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反倒不如那日伶俐，想必是心虚得紧，我便也无揪着不放的理。这方松了口，不欲追究前事，没想到她倒又把话挑了起来，颔首打量了自己一眼，立马气得想要捏死她，我寻常是衣着素朴了些，怎生就叫她误认成了太监，简直岂有此理。一掌劈在桌上，厉声道，)“你给我住口！”(转过头不再看她，方才见她有所收敛，更是软软示弱的模样，还当她是知晓了我的身份，心有惭愧，没想到这话说三句，又原形毕露，看来还是得让她怕我几分才省事儿。闻得一声哈秋，转脸见她瑟瑟发抖，连鼻尖都冻红了，赶紧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衩，伸手递给她，) “宫里又没有克扣你的份例，何故穿得这样单薄，就你这不省事的劲还在宫里当差，回头冲撞了主子，你有几条命啊？” (交出去的大衣，并未见人回应，冷声催促道，)“拿着呀，还让爷伺候你更衣不成？”

心想着这定是遇见了什么霉神了，才让自己这般倒霉，往一旁挪了挪，更是半分都不愿意挨近他。紧接着，被人一吼顿时吓住了，眼里面多了几分委屈，咬着唇将大衩给接了过来，披在身上顿时暖了许多。狐裘贴在脸上很舒服，上头还带着他的热气，脸不禁红了几分。我扭头看他，脸上多了几分委屈。
：方才在墙根站着，雪落在身上，都湿了。
把外头那件东西往下扒了些，站起身抬步向前，略弯了些腰露出了被润湿的肩头凑近给他看。而后，道。
：多谢爷，若是没什么事，奴婢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