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绿
章武六年
迁还旧都的话题,一开始并不是没有臣子上书提起过。光武帝建兴于洛阳,总之,兴复的汉廷一定要回归到风云起兮的北方。
但是昭烈帝在位的时候,国都却一直没有迁回去。其实这也并不稀奇,刘玄德已是耳顺之年,也就是说,他已经年老了,让一位年老的皇帝离开川地,长途跋涉的回到东都,这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此,迁都的事也暂时为之搁置了下来。
不过,他们的确觉得皇帝老了,老人总会胡思乱想。
比如他在精神疲倦,半梦半醒之际,会说起他有一位丞相,风姿卓绝,颖智无匹,季汉走到今日,有他运筹帷幄的功劳。尤其是在最初的那年,刘备更是固执的坚持认为这个人一定存在。他叫什么?好像叫诸葛亮。户曹因此多番查访,也曾拣择出同名之人,但尽皆不是。
过了些时日,刘备似乎醒悟了过来,也许世上确实没有此人,这件事终于作为一场闹剧,随着第一场冬雪的降落揭了过去。
人老了,容易胡思乱想,还容易感情用事。
"他们都说没有这个人。"
夜晚往往是思绪最混沌的时刻,皇帝对着摇曳的青玉九枝灯的光芒,微微闭起了眼睛,神情充满了疑虑,他向着正在给他斟茶的人说道,"惊蛰,你认为呢?"
正在垂目斟茶的男子,名为惊蛰,有着端丽而清隽的眉眼,睫色如墨,笑意温和,闻言,停下手来,点了一点头,"陛下,您是对的。"
皇帝没有再说话,暖风吹拂的春夜总是容易让人困倦,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会问出这句无意义的话来,大概是那张脸生的太相似了,那些流泻在记忆深处的花月水色,便会被无意识的牵引出来。
就好像有的时候,他觉得他在这里,只是再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他不在的时间太久,去了一千年,秦人避乱忘却年岁,于是,所有人也都忘却了此人。
好风如水,静池浸月,半空里落下几许深红淡白残花片。
惊蛰转过脸去,他看到皇帝的影子落在锦缎光晕迤逦的壁衣上,被摇曳的灯火拉长,又长又凄清的摇晃起来,宛若一首乐曲里,一个突兀的荡了出来的古旧音符。
二、惊蛰
惊蛰无姓,就叫惊蛰。
那时候惊蛰是太予乐署里的琴师,素来安静少话,但甚是刻苦,所以琴技在乐署中也是排的上号的。章武四年,皇帝寿日,太予乐令考校了数月,最后命他在寿宴上与其余几位乐工同奏大曲。
诸乐工久驻乐署,各司其职,并不曾真正踏足宫禁。但好奇是人之常情,季汉的宫殿廊道众多,曲折萦回,身着华妆的绰约宫人细步行走,环佩叮咚,翠胜峨鬓。而汉宫中莲池极多,绿荷相倚,柔粉白香,层层楼阙的倒影,无声无息的在水间飘散,又被莲瓣坠落时晕开的涟漪悄然揉碎。
据说,年老的皇帝很是喜爱莲花。
大殿中的光线显得宽敞而明亮,鎏金铜鹤的纤细长喙衔着沉麝松柏轻柔弥漫的烟香。宝花钿枝,座上珠玑,貂蝉鸣珰,钟鼓皇皇。
丹墀云阶之上,长珠九旒之下,陛下的眼神宁定而沉默,像封在石头里不露形色的翡翠。他历经顿挫,戎马半生,每一次生辰都在提醒他年华的流逝,长星劝酒,飞光如电,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事值得他多投去几瞥了。
乐署着力编奏的这套大曲,套曲其中的一段由古琴、编钟两相和之,意指帝王有君子之德,如高山响泉,流远不绝。这一段音调雅空,旷朗清越,属套曲中点睛手笔,太予乐令早已叮嘱过惊蛰,该曲乃重中之重,不可轻忽。因此惊蛰苦练此处,此刻,他的苦练琢磨显然有了成果,座中诸人面上多现沉醉之状,刘备的唇畔也露出了些许赞赏的微笑。
当他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殿阶之下专心抚琴的惊蛰,一切忽然变得截然不同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胆敢直视刘备冠旒之下的双眼,便一定能看到从他眼中一掠而过的,那片剧烈震动着却无比温柔的光芒。
当夜惊蛰被刘备召入内宫当中,是明池西侧的一处偏殿。偏殿坐落于湖心,如今尚是初春时节,池中新荷抽簪,青碧可掬。这殿也无正名,乌木的匾额只有两个笔画匀整的篆字。
“莲渚”
惊蛰并不认得字,他目不斜视,由手持铜灯的宫人将他引入了殿阁,随即,门扉在他身后徐徐合上。
“陛下。”
殿室内只亮着两盏落地青铜宫灯,两盏宫灯雕刻成了相对而望的孔雀,烛火在孔雀的羽冠上轻盈跳动,宛如一双薄翅鎏金的蝴蝶。博山炉缓缓逸出缥缈如烟海的香云,刘备就端坐在香云与灯火掩映的案几之后,玄色的纹锦大袖正安然持重的逶迤在地面的青砖上。
“起身吧。”惊蛰听见刘备温和的声音。
“是。”惊蛰依命起身。
“不必如此拘谨,你且抬起头来。”刘备又道。
惊蛰称喏,然后谨慎的抬起了头,微光摇映里,他看见鬓染霜雪的帝王正以一种充满审视和追怀的目光,探究着他的面容,其实,那双眼睛很明亮,蕴满锋芒,并不像一双真正的老人的眼睛。
时间逝去的节奏绵长而缓慢,惊蛰逐渐被刘备看的忐忑不安,心中惴惴,不知不觉,脊背上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支持不住了,蓦地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
相较于他的胆战心惊,刘备不以为忤,他挥了挥手,反倒微笑了起来,露出洁净而整齐的牙齿,“无罪。不过……”他又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皱了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惊蛰。”惊蛰答完之后,又觉不妥,连忙补充道,“鄙人陋名惊蛰,因生于惊蛰之日,父母早逝,故而无正名。”
说的太多了。话音刚落,惊蛰忍不住心中暗道一句不好,多说多错,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不知陛下是否会觉得他实在是聒噪的无中生有。惊蛰只得继续忐忑不安的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事实上并不是很久,刘备点了点头,“这名字很好,你去吧。”
“是。”
惊蛰不解其意,但暗自松了一口气,趋步退出殿中。走下台阶之后,他才察觉到,背后流出的冷汗竟然快要浸湿了衣裳。
他的长相很像他,但并不是他。
惊蛰离去以后,刘备缓缓从座上站起身来。重云遮空,殿外的水面上结起了淡薄夜雾,风吹月小,寥落星辰。
再后来,刘备闲暇之时,会召惊蛰过来抚琴,他不爱听别的,只重复的听一首《淇奥》,淇水之竹,恰如君子美良似温玉。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偶尔,惊蛰也会听到刘备在困倦或醉酒之后,无意间说出的某些零碎言语,像一幅经过投梭、织花,经纬穿系而成的蜀锦,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以后,这些屈指可数的,零散的话,大概和那位从未存在过的丞相有所关联。
惊蛰并不能完全确定这一切,他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乐工,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缄口不言,低头抚琴奏曲而已。
尚食亲自奉送来的黄桂酒是温过的,并不伤脾胃,刘备饮过,片刻后便在殿中的屏榻上沉沉睡去,内侍将一袭方胜纹的青绫薄衾轻轻覆在他的身上,博山炉香袅空,惊蛰也悄然收拾起金徽玉轸,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酒还未凉,人能够走多远呢。